鄉村校長談城鄉教育鴻溝:縣城離北京相差50年
這些鄉村學校最好的學生,往往只能考上省會的大學。校長們感慨“好像怎么做都趕不上外邊”。人民大會堂里,一位老師緊張得手腳不知道放哪里,另一位校長發言的聲音都在發抖。
他們羨慕北京的孩子又白又胖,也羨慕這里的學生不是留守兒童,能開家長會。
得知自己有機會到北京參加活動的時候,廣西大化縣江南鄉嘗梅小學的鄉村教師盧有英激動得“話都講不出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縣城買了兩套新衣服、一雙涼鞋和一個斜挎包,換下身上“二叁十塊的破衣服”。
“村里人都說,穿我以前的衣服到北京肯定丟臉,北京人不像我們那樣隨便。”他腼腆地笑著說。
盧有英參加的是首屆中國貧困地區小學校長論壇。在北京的一周時間里,他和54位來自貴州、云南、四川等地國家級貧困縣的鄉村小學校長一起,接受了有關學校管理的培訓,游玩了故宮,還參觀了北大、清華。
甚至,他們還有機會坐進人民大會堂,在會議室的主席台上講講話。
“我們希望讓這些來自基層的鄉村老師到人民大會堂,做一次真正的主角,告訴社會各界,大家該做些什么,去縮短城鄉教育的差距。” 來自項目主辦方中國扶貧基金會的官員李昊說,這是國內首次舉辦以鄉村校長為主角的論壇。
不過,對于盧有英而言,一個更加直接的收獲是:這一趟行程中,44歲的他第一次有機會坐上火車,也第一次有機會來到比省會南寧更加遙遠的地方。
我們村離縣城至少差20年,縣城離北京又差50年
在到達北京的當天,盧有英就發現,這是個和自己家鄉截然不同的地方。“北京太牛了,太美了!”在打給自己學生的電話中,他只能不斷重復這個簡短的句子。
過去的几十年,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大山深處的那所學校里度過。校園里最高的建筑物是別人捐贈的兩層小樓,樓上的學生一跺腳,樓板就嘎吱嘎吱地響。而現在,寬敞的街道、披著玻璃幕牆的現代化高樓,几乎每個場景都讓他感到吃驚。
讓他尤其印象深刻的是活動主辦方安排的一頓自助火鍋午餐。整頓飯的過程中,環形運輸帶上不斷回轉的肉片、蔬菜讓他目不暇接,他費了好大勁兒,也沒能記住各種復雜的、從沒吃過的菜品名稱。
“好像我們怎么做,都趕不上外邊這么好了。”吃過自助火鍋后,他不斷感慨。在他的學校里,几乎所有學生都吃不上早餐。事實上,孩子們的正餐也常常只有蒸玉米飯,只有家境好的學生,才舍得花5毛錢,給自己配上一包榨菜。
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几乎每一位鄉村校長都遭遇了相似的沖擊。在“鳥巢”附近,几位校長走進了一家賣玩具的商鋪。他們發現,里頭所有的一切,包括坦克車,機器人,桌上智力游戲,都是村里孩子從沒碰過的。
一位校長看中了一架遙控車,正想拿起來看看。可一問價格,要1000多元,他伸出的手馬上縮了回去。
來自貴州赫章的校長郭昌舉因此嘆著氣感慨:“我們村離縣城至少差20年,縣城離北京又差了50年。”
這些校長大多數都沒來過北京,很多人几乎從沒離開過自己居住的縣城。即使是他們的學生,也很少有人有機會來到這里。過去几十年,這50多位鄉村校長所帶過的學生,只有一個人考進了清華大學,很多“最成器”的學生,通常也僅僅能夠考上省會里的大學。
至于盧有英,他的學校用紅漆在教學樓外牆上刷著“知識改變命運,文化改變人生”,可他最喜歡的一名學生,最后也只考上了桂林的一所大學。
這大概就是為什么,在參觀北大、清華校園的時候,這些校長會顯得那么興致勃勃。一位校長在車上開玩笑說,自己“要幫學生們沾沾仙氣”;而盧有英也趕緊掏出了自己的相機,因為大山里的好多孩子都讓他“多拍些清華北大的相片帶回去”。
但沒走几步路,他們就碰了壁。因為無法出示証件,他們統統被保安攔在了學校門外。這些乘興而來的鄉村校長覺得有點失落,也有點不解:“我們都是教育系統的,為什么不讓我們進呢?”
最后,在一位志愿者的幫助下,他們才勉強走進了清華大學,至于北大的未名湖、博雅塔,這些從貧困山區來的校長始終沒看見。
城里的學生們都“又白又胖”,農村的孩子卻又黑又瘦
除了四處參觀,他們最重要的行程,是參加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首屆中國貧困地區小學校長論壇”。不過,8月24日這一天,當盧有英坐在人民大會堂河南廳的會場時,他緊張得頭腦空白,几乎“不知道手腳該放在哪里”。
和他坐在一起的包括北京高校的教育專家、媒體負責人,以及大型企業的高管。可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什么叫“論壇”,也沒見過這么大的會場。他對于開會唯一的印象,就是“關掉手機,不要講話”。
事實上,几乎每個參會的校長都露出了點緊張的神色。四川省普格縣校長劉日沙站上講台后,雙手一會兒背著,一會兒插袋。
“我第一次來到北京,站到人民大會堂之中,確實……”這位老校長頓了一下,“該怎么說呢?我比較激動,還有些……有些害怕。”
另一位貴州赫章山區小學校長聶章林在台上一股腦背出了許多數據:孩子的每一頓飯要花多少錢,孩子上學時到底走了多少崎嶇的山路。
“我仔細算過,小學叁年級畢業時,孩子就走完25000里長征了,累都累得長不大!”聶章林加重了語氣,聲音卻有些顫抖。
這位校長在北京之行里吃驚地發現,這里的學生們都“又白又胖”,而相比之下,自己那些山里的學生,都顯得那么瘦、那么矮小。
作為活動中唯一一名女校長,來自貴州赫章的姚廷琴發言時有些腼腆。因為時間限制,她只說了兩句話:“撤點并校之后,我們小學要搞‘寄宿制’,我不知道我們學前班的孩子怎么辦?他們不能寄宿,他們寄宿的哥哥姐姐也管不了他們,怎么辦?”
上台之前,姚廷琴憋了“一肚子的問題”。“我們這次是帶著任務來的,是來反映問題的。” 姚廷琴不止一次這樣說。不到一個月前,她剛因意外懷孕而做了人流手朮,但這次她依然不顧丈夫的反對,堅持趕來北京。
對絕大多數鄉村校長而言,這是他們第一次有機會在眾人面前,說出自己的經歷和困難。
來自四川井溪鄉的校長余興友在開場白中說:“我在山區里做了36年校長。”台下,一片雷鳴般的掌聲讓他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停頓了几秒鐘之后,他才開始介紹學校的情況,講述他與其他老師怎么去尋找那些在上學路上失蹤的孩子。
坐在台下的盧有英一直在點頭,事實上,几乎每個鄉村小學都面臨相似的問題。在北京的几天里,他滿腦子都在考慮,新學期即將開始,學校多了一個班級的新同學,卻怎么也騰不出一間新教室。
連坐在人民大會堂寬敞的會場的時候,這個鄉村教師依舊在默默盤算:“實在不行,只能讓兩個班級90多個孩子擠在一個教室了。”
城鄉之間的差距已經是現實,永遠無法改變。
在論壇舉辦前的兩天,一群鄉村校長曾經與北京崇文小學校長進行了一次交流。
來自北京的校長給大家展示了崇文小學的環境,家長們對學校的贊美,以及該校如何“用心、用情、用愛”做好學校的管理。
盧有英很認同這所小學的管理理念,但一些具體的方法他卻沒法照搬。比方說,這所北京小學常常召開家長會,家長與老師可以溝通許多問題。但在盧有英的學校里,90%的學生都是留守兒童,“家長們連人都找不到”。
“如果我們也能請到家長,我們的教育可能就不一樣了。”盧有英說。
在盧有英生活的瑤族村子里,年輕人越來越少,當年男女青年對唱山歌的場景早已不復存在。鄉村小學找不到的,不僅是家長,還有愿意教書的老師。
早在他讀初中的時候,盧有英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在他曾經讀書的村小里,老師們總是來來往往,教學質量不穩定,“孩子們讀來讀去都是一年級”。這個年輕人那時就在心里感嘆:“如果是我來教書那該多好啊!”
1989年從縣城教師進修學院畢業后,盧有英如愿返回家鄉教書。當了16年代課老師,他通過自學考試,成功轉正。可在他任教的小學里,老師依舊稀缺。几乎每個學期都有老師離開,新學期到了,學校就一片忙亂,到處尋找代課老師。
“為什么你們都要往外邊跑呢?”他曾經這樣問一些年輕人,對方一句話就把他頂回去:“做代課老師那800塊錢,我出去打工几天就掙到了。”
眼下,盧有英所在的小學共有6個年級,330名學生,卻僅有9位老師。新學期還沒正式到來,一位已經申請調走,另一位也正在打報告。
這次來北京的一群鄉村老師,几乎所有人都面臨著與盧有英相似的難題。坐在旅游大巴車上,校長們最常談論起的話題是怎樣分配人手。在這些學校里,師生比例普遍達到1∶30以上,老師和校長統統身兼多職。他們教書,做飯,當宿舍保安,也當孩子們的“爸爸媽媽”。
北京的論壇上,男主持人曾經走上台,動情地稱贊他們:“是你們讓我們看到,在貧困山區,是誰在支撐起這些校點,是誰在為孩子們守護未來。”
但在私底下,許多校長坦承,“自己已經不堪重負”。
“城鄉之間的差距已經是現實,永遠無法改變。”一位校長對記者說。
除了每天繁重的工作,讓盧有英心里犯愁的,還有自己的終身大事。作為家里的長子,他至今仍未成家。“我們看上的姑娘,別人可能又看不上我們。”盧有英說。
他始終不愿意離開村子,離開學校。他想象著,如果有一天能娶到一位村里的姑娘,他就在學校旁邊蓋一間自己的小屋。
不過,大多數時候,他沒有時間想這些。剛結束北京之行返回大山深處,學校的事務就扑面而來。在即將到來的新學期,他首先要做的是買一根旗杆。
在盧有英任教的學校里,已經很久沒舉行升旗儀式了。多年以前,他們曾用一根毛竹當旗杆,毛竹成天遭受暴晒和風雨,很快耗損倒下。在那之后,學校一直沒有擠出經費,添置一根正兒八經的旗杆。
在北京的時候,因為行程安排太緊,主辦方臨時決定取消觀看升旗儀式的活動,這成了他北京之行最大的遺憾。“我想象,如果能看升旗,那一定是很自豪、很驕傲的事。”盧有英說。
而整個行程最讓他激動的經歷,是他抽時間坐公交車去看了一眼盧溝橋。當時,這位中年男人几乎要流下眼淚:“石獅子、宛平城、永定河,我全看到了!”
在此之前,和他山里的那些學生一樣,這些課本上的內容,只能不斷出現在這位鄉村老師的想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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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改善城鄉教育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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