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rris_2007 發表於 2014-1-3 21:35:00

陳金永﹕滬學生評估奪冠的光環背後

【明報專訊】OECD的PISA 2012年學生評估測驗,上海再奪冠,在國際(包括本港)引起不少爭議。有人認為這是中國實力上升的表現,同時也憂心戚戚,尤其有些美國人,深怕沒法與中國人競爭。反而有些人認為不必過度歡欣(或惶恐),測驗分數不代表分析能力、創造力;這樣說的人,有好幾個竟是國內的知名教育界人士。他們更認為,還要進一步檢省上海那種「應試教學」模式的弊病。最後,也有外國人認為這個分數不正常,是造假的,不具代表性。
我認為上海得到這個分數,有其合理的因素,因為這個分數確實反映了在上海特定的環境下,年齡在15歲學生的測驗分數。它當然不能代表中國普遍的水平,也不能代表上海學生普遍的水平;不少人用上海的分數來與別的國家、城市(如香港)的分數作比較,是誤導的。
同時,恰恰這個合理的頂尖分數,卻反映了背後中國社會、制度的不合理、不公平,特別是上海的民工子弟的教育機會,更值得分析探討。
在滬流動兒童就學堪憂

根據2010年普查的數字,上海有2300萬人,其中有900多萬人是沒有當地戶籍的流動人囗。在近250萬兒童(18歲以下)中,有近100萬(42%)是沒有戶口的流動兒童。約八成多的流動人口是民工,是上海經濟的重要大軍。有極少數的流動人口是有錢的小企業家、專業人員,經濟不錯,但還是沒有拿到上海的戶籍。流動兒童基本上是民工的子女,處於上海社會的最底層,教育的資源與機會也是最差劣的。不難想像,如果他們參加PISA測驗,不大可能拿到高的分數。
在1990年代,在滬打工的民工,子女入學非常困難,使到許多學齡子女都不能跟父母一起在滬,要回鄉入學,或乾脆輟學。最近幾年情况有所改變,跟隨打工父母的兒童原則上可以在滬入讀公辦學校,但只限於在義務教育的9年,即小學與初中。入學手續仍然繁複,有些還要交「寄讀費」,目前約有20%在學的流動兒童仍然在簡陋的打工子弟學校。
高中限制嚴輟學打工者眾

因為公辦高中不收納民工子弟,他們只可以在滬上小學、初中,但不能繼續上高中,更不能在滬參加高考。2013年最新的政策,允許部分大學畢業又是高收入的非戶籍人口的子弟入讀公辦高中,但政策仍然是精英主義,基本上排除所有民工的子女。他們要上高中、參加高考,那得回鄉上高中,但這先要回鄉參加「中考」的篩選;由於各省的中考、高考的考試範圍不同,加上各省的教育系統、考試的環節在省內一個扣着一個,要上高中那得從初中,甚至小學時開始回鄉入學,不少民工兒女在8、9歲時就被送回老家。
流動兒童離滬的數量可以從附圖的人口變化中反映出來。雖然是橫切面的數據,但還是說明了人口變化的總趨勢。在6至14歲學齡的戶籍兒童,人數大致穩定,年間的人數差異主要是受上一代人口年齡結構與生育率變化的影響。但是,同齡段流動兒童的人數,卻隨年齡增長不斷下降,離開上海,從6歲的5.7萬多人,降到14歲的2.7萬人,少了3萬人,留下來的,不到一半,這當然主要是與在滬種種入學的阻障有關。15歲以後,流動人口激增,17歲的人數達到10萬,19歲更飈升至21萬!這是從農村到城市(滬)打工的主要開始階段,而不是上學。
採樣方法遺漏近半兒童

但令人更擔憂的是:在義務教育的年齡段,留在滬的流動兒童,在學的人數也隨年齡增長而遞減,而且速度更快。根據滬民主黨派「民進」2011年發表的研究報告,2009年在滬在校的流動兒童人數,一年級有7.2萬,但到了九年級(初中三),只剩1.6萬,減少5.6萬人。而在大約相同的年齡段,人口遷出(回鄉)只有3萬人,即是說,失學的人數達2.6萬;在14歲的流動兒童中,失學率可達一半。報告沒有包括十年級(高中一)的人數,因為民工的子弟不可能進入上海的高中。
由於在滬沒法上高中,絕大部分15歲還留滬的流動兒童只能輟學,不少去了打工,成為了新一代民工。只有極少數有錢的能夠在普通高中(主要是貴族私校)就讀;從2012年開始,有些可以進職業學校。可以肯定,15歲流動兒童中,還能夠在普通中學的不可能多過15%,而PISA是在普通中學的這一年齡組抽樣的。在15歲的兒童中,有戶籍的97%在校(PISA數據),假設流動兒童15%在校,因它只佔同齡人口的30%,可以得出,PISA樣本最多只能有6%是流動兒童,也就是說,樣本所覆蓋的絕大多數是戶籍兒童,儘管流動兒童佔了滬兒童總人囗的42%。
本地生易獲高分 不代表總體

上海戶籍學生有較好家庭經濟背景,享有全國最佳的教育資源,再加上「應試教育」模式的操練,奪得PISA高分數,並不稀奇。分數確實反映了在上海這種特定的社會制度、教育制度與教學模式下,特定年齡(15歲)學生的考試表現;但樣本的構成,卻與上海總體的情况,大相逕庭,所以分數反映的,只是精英的水平,不是上海學生一般的水平。
但在OECD的資料、人員的公開訪談中,卻反覆強調PISA分數代表了上海總水平,並稱上海的教育制度與模式不但有效(測驗拿到分數第一),而且公平(民工子女得到相當的教育機會、上海已把流動兒童當成「我們(指上海)的孩子一樣」等),經驗值得向他國推薦。這樣的描述,與事實有相當的距離。流動兒童,在滬入學面臨着重大的困難,教育機會不平等,顯然易見,戶籍政策的種種阻礙仍然巨大。不要忘記,對高中入學政策有關鍵影響的「異地高考」,上海的門檻仍然是中國最為苛刻的3個省市之一。
培養精英也製造悲劇

很多民工為了讓孩子可以繼續上學,不得不把兒童送回老家,變成「留守兒童」,造成父母子女長期分離,作為社會核心單位的家庭,也嚴重破碎;缺乏父母照顧,留守兒童受(性)侵犯、意外傷亡的事件,屢迭發生,令人心痛。「沒事」的兒童少年,許多無心向學,終日沉迷「打機」。在10至15歲少年成長的關鍵齡段,最需要父母日常近距離的關愛、管教的時候孩子都得不到,這是何等的不幸,長遠後果令人擔憂。上海的教育機器培養了一群世界奪標的孩子,同時也製造了另一群,人數約20、30萬,大多是無父母在旁的留守兒童,後者的處境可憐、前景堪慮,甚至是危險的。
平心而論,近年上海對於民工子弟的教育扶助是有些成效,但這改變不了中國巨大的二元城鄉社會結構及其派生的戶籍制度所造成的種種不平等,在教育方面尤甚。不論如何,當《紐約時報》社論(12月17日)把上海說成是推行「打破精英主義」、「平等」施教的典範時,或是當OECD官員喋喋不休吹噓上海教育模式如何有效及包容、值得外國學習時,他們輕易地忽略了上海光環後面的孩子,和重要的故事環節。
或者,他們真的相信上海的教育神話,說明了他們對中國複雜國情的無知。
作者為美國華盛頓大學地理學教授
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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