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rris_2007 發表於 2014-8-23 21:17:15

劉亞洲 :金門戰役檢討

一、意義

1949年10月24日,新中國成立的第二十四天,人民解放軍二十八軍下屬三個團共九千余人渡海進攻金門,發起金門戰役,在島上苦戰三晝夜,因後援不繼,全軍覆滅,是解放軍成軍以來唯一一次徹底的敗仗。我軍歷史上雖有湘江之戰、西路軍血戰河西走廊、皖南事變等慘重損失,但均非全軍覆滅。1949年以前,我軍馳騁陸地。敵強時,我避而殲之;敵弱時,我聚而殲之。1949年我軍始下海進攻島嶼,乃全新課題。海島作戰,勝則全勝,敗則全沒。這一作戰特點直至今日仍顛撲不破。

金門戰役具有重大歷史意義和現實意義。金門戰役雖戰於一隅,卻影響全局。這種影響直到今天仍然存在。

①無金門之戰,便無今日台灣。中國命運至1949年走到重要關口。解放軍橫掃中國如卷席。美國人已拋棄了蔣介石。當時,國民黨軍一部在西南,一部在海南島,一部在中越中緬邊境,台灣實際是個空島。胡璉認為:台灣島上總兵力不會超過十萬。且“官比兵多,槍比人多”。我揣測毛澤東的“妙算”:克閩境後,掃蕩金、廈諸島,爾後效鄭成功、施瑯故事,在福建造船,千帆競渡,直取台灣。下台灣後,再回頭收拾西北、西南山河。倘若如此,歷史將改寫。但毛澤東是一位大陸戰略家。他可在陸地上將蔣介石八百萬精銳鯨吞,但金門戰役卻敗了。與其說敗給蔣軍,不如說敗給海洋。自那以後,悠悠五十載,解放軍兵鋒再未染指台灣海峽。1949年10月27日金門戰役獲勝的消息傳到台北,蔣介石流了淚。他太需要一次勝利了。他太知道金門戰役的意義了。他說:“這一仗我們全勝了……台灣安全了。”金門的戰略地位太重要了。它位於大陸邊緣,北與馬祖毗連,構成兩棲性的邊緣地帶。金門是台灣的橋頭堡。蔣介石說:“無金門便無台、澎;有台灣便有大陸。”歷史上鄭成功、施瑯攻取台灣,都以金、廈為出發地。金門在敵手中,進可封鎖內陸,退可屏障台灣。金門若在我手中,台灣海峽的交通線便面臨極大威脅。台灣頓失前敵。大軍渡海,朝發夕至。就是到今天,欲解決台灣問題,仍首先要解決金門問題。

②金門戰役奠定了國民黨經營台灣的心理基礎。蔣介石是舊軍閥的克星。毛澤東是蔣介石的克星。說什麽“勝不離川,敗不離灣”,我的評介是四個字:“逢毛必輸。”內戰二十年,生生鍛出一支鐵軍。共產黨無一地而奪天下。國民黨坐天下而失天下。共軍打國軍,左右都是贏。國軍打共軍,橫豎都是輸。國民黨對共產黨的心理優勢崩潰於零。至1949年,更是士氣土崩,精神瓦解。一敗如水。在這種情況下,金門戰役象一針強心劑,註入國民黨瀕死的肌體。這個黨又活過來了。五十年來,國民黨認真汲取丟失大陸的教訓,勵精圖治。台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今天的台灣,經濟獨秀於世界之林。軍事賴美國撐腰,也不乏看家的本錢。政治滿盤西化。已成為我心腹大患。蔣經國認為:“金門戰役是國民黨的轉折點。”胡璉說:“金門戰役的勝利既是軍事上的,也是政治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台灣有人把金門戰役比作中國歷史上的赤壁之戰,道理正在於此。兩相比較,確有相似之處:赤壁有寬闊的江面,金門有寬闊的海面;赤壁之戰是以弱勝強,金門之戰總體上也是以弱擊強;赤壁之戰後中國三分,金門之戰後祖國統一被阻撓。民進黨上台後,繼續接過“古寧頭精神”的接力棒。呂秀璉稱:“古寧頭大戰,兩岸變兩國。”民進黨的一個雜誌說:“金門之役,過去諸種意義都還在,今天則增添了新的意義:它是由中國中華民國過渡到台灣中華民國的一次重要戰役。它的價值永遠沒有褪色。”我曾訪問金門,聽的最多的一句話是:“金門扮演的是小兵立大功的角色。”

③研究金門之戰的意義。江主席說:“台海必有一戰。”金門戰役,我軍是以陸地為基地,渡過一個海峽,到一個島嶼登陸作戰。當時我軍將領只看到這是由岸至岸的水上運動,認為是由此岸到彼岸的運動作戰,如同對大河大江的渡河攻擊一樣。而實際上,金門之戰是一次兩棲登陸與反登陸作戰,與我將來解放台灣的戰爭模式是一樣的。台灣是放大的金門。二十八軍是縮小的我軍。金門之戰是一面鏡子,可以正衣冠,可以論得失。金門戰役中暴露出來的諸多問題,今天仍不同程度存在。時光雖不能倒流,歷史卻可以重演。唯有認真吸取金門之戰血的教訓,才能在未來的台海決戰中穩操左券。從另一個意義上講,我軍應加強對敗仗的研究。勝利有一百個父親,失敗是一個孤兒。我們對金門之戰關註太少。這一點,我們需要有美軍的精神。美軍直到今天還在研究越戰,而對海灣戰爭和科索沃戰爭卻不大用心。越戰是美軍戰史中最慘痛的一頁,雖已翻過去二十多年,可美軍仍不停閱讀,在這方面花費了大量人力和財力。失敗是警鐘。勝利又何嘗不是警鐘。美軍對失敗死死咬住不放,對勝利則格外當心。其實這正反映它求勝心切。我們正相反:勝利濃潑重彩,失敗輕輕帶過。研究戰史也是治史,需要董狐筆。要避免“年代久,失之真;年代近,失之偏”的傾向。

現在開始檢討金門戰役。

二、輕敵

當時敵我態勢是:解放軍華東野戰軍第十兵團入閩,以排山倒海之勢南推。十兵團司令員葉飛,福建南安人,出生於菲律賓,衣錦還鄉,閩人治閩,無限風光。葉飛號稱“小葉挺”,善戰,多謀,常勝。解放戰爭以來,十兵團平山東,掃淮海,跨長江,克福州,戰無不勝。1949年10月17日解放廈門,金門頓成一座孤島。島上守軍為李良榮的二十二兵團,約兩萬人。十兵團十萬大軍隔海虎視。優劣立見。這時候,最可怕的敵人出現了。這個敵人就是輕敵情緒。一股有毒的氣氛彌漫在十兵團上空。

①主帥輕敵。此乃兵家大忌。古今中外,將帥輕敵而喪師者,不可數。未戰而輕敵,勝負已定。這也算成敗系於一人。葉飛知兵,本不至此,但他被節節勝利沖昏了頭腦。首先,他的心不在金門,而在台灣。他根本不把金門李良榮的兩萬殘兵放在眼角。他已把目光投向了海峽另一端。恐怕不僅他,整個三野,整個解放軍,都如此。當時風靡的看法是,不怕敵人守,就怕敵人走。十兵團的作戰原則是:盡量把敵人有生力量殲滅在大陸和沿海島嶼,不使其逃到台灣,為日後解放台灣增加難度。十兵團曾有三個進攻方案:一、先金後廈;二、先廈後金;三、金、廈並舉。都是為著一個作戰原則而制定:不放跑敵人。二十八軍的作戰口號幹脆就是:堅決打金門,渡海攻台灣。金門不要說無法與台灣比,就是與廈門比也差得遠:守金門的李良榮兵團不是蔣介石的嫡系,戰鬥力弱。守廈門的湯恩伯集團是精銳之師,蔣軍嫡系;金門沒有永久性工事,廈門有永久性設防工事要塞;金門是個小縣,廈門是座大城。廈門被克,金門指日可下。在1949年10月在泉州召開的兵團作戰會議上,葉飛意氣奮發地說了四個字:“此役必勝!”一位老前輩曾對我說:葉飛在老虎洞宴請廈門地方領導,用筷子指菜盤,道:“金門就是這盤中的一塊肉,想什麽時候夾就什麽時候夾,跑不了。”大笑,傲氣溢於言表。十兵團入閩前,毛澤東曾發給華東野戰軍一個電報:“你們應當迅速準備提早入閩,爭取於六、七兩個月內占領福州、泉州、漳州及其它要點,並準備相機奪取廈門。”毛澤東沒有提到金門。金、廈自古就是一個生活圈。“金為泉郡之下臂,廈為漳郡之咽喉”。可見毛澤東眼中也有廈無金。恰恰是金門,改變了歷史,改變了大陸的形態。廈門解放後,葉飛任軍管會主席。他曾在此做地下工作,被捕,九死一生。爾今大軍入城,萬人空巷。十七年前他是廈門的窮學生,十七年後他是此城的征服者。有一個細節許多歷史學家都忽略了:葉飛一進廈門,就把母親從家鄉接來。這反映出他認為已無大戰。大敵當前,主帥先自松懈。他對廈門的市政工作投入的精力遠遠超過對軍事工作的關註。戎衣未解,心已歇了。就要對金門發起攻擊,他卻命令兵團後勤部在10月底前籌措大米四百萬斤,柴草六百萬斤,供應廈門市。同時,責成泉州、漳州兩地全力支援廈門。他任命了一系列地方幹部,包括任命了一位金門縣長。這位縣長的任命直到今天仍有效。葉飛甚至還有時間去大學做報告。行前,秘書特意提醒他:不要忘了帶鋼筆,不少學生要求簽名。他把攻打金門的任務交給二十八軍。我一直認為,葉飛選擇二十八軍打金門是犯了不可挽回的錯誤。理由一,在十兵團中,二十八軍善守不善攻,甚少攻堅任務,多是打阻擊戰;理由二,二十八軍軍長朱紹清在上海治病,政委陳美藻治理福州,參謀長也不在位,軍中只有副軍長肖鋒一人,既當爹又當娘。做此決定仍然是出於葉飛的輕敵。葉飛對肖鋒說:“看來大陸再也不會有什麽大仗打了,你們二十八軍就掃個尾吧。”有人對此提出異議,葉飛說:“進攻金門本來就是二十八軍的任務,沒什麽改變了。我是充滿信心的!”10月20日左右,二十八軍向兵團呈報了攻打金門的作戰計劃,葉飛因處理地方事務太忙,竟沒有看一遍,惶論研究、修改,便批準。大戰將起,因敵情不明,特別是離開了廣東潮、汕地區後在海上遊弋的胡璉十二兵團動向不明,肖鋒有些猶豫。葉飛在電話中說:“只要上去兩個營,你再掌握好二梯隊,戰鬥勝利是有希望的。”葉飛還交待:“有幾個人打幾個人的仗,不等待,不猶豫,向裏猛插。”輕敵至此,焉得不敗?部隊就是被這種輕敵送進虎口的。

後來得知,不僅十兵團,就是華東野戰軍也被輕敵情緒籠罩。五十年代初期我黨批判“高、饒反黨集團”時,陳毅曾講過這樣一段話:“進攻金門,全軍覆沒,本是軍事機密,我忍不住要講出來。就在解放上海那年秋天,為了給解放台灣打下基礎,黨中央決定首先解決金門,這是台灣的門戶。三野接受這偉大的任務。可是當時我與饒漱石對如何解放金門,發生了歧見。饒漱石產生了輕敵思想,認為我軍一登陸,金門就會不戰而降。派一、兩個師進攻,金門問題就能解決……”

②全軍輕敵。主帥的態度便是全軍將士的睛雨表。葉飛如此,進攻金門的總指揮員肖鋒又好到哪裏去了?十兵團老同誌都講:肖鋒甚至比葉飛還輕敵。葉飛主要是在戰略上輕視敵人,肖鋒則在戰略上和戰術上統統輕敵。首先讓我們看看這次進攻部隊的編排:第一梯隊的三個團隸屬三個不同建制的師(主攻團二四四團屬八十二師、助攻團二五一團屬八十四師、二五三團屬八十五師)。很長一段時間我始終不明白肖鋒怎麽排了個這麽古怪的陣容,不象是啃骨頭,倒象是喝稀粥。後來二十八軍一位老領導向我道出原委:肖鋒也認為此戰必勝,勝利後必有繳獲。他的指導思想是“照顧本位,最後抓一把”,希望各部隊都能在最後的勝利中分攤點實惠。事實也證明肖鋒是準備慶功的。他在指揮所裏擺了酒。第一梯隊登陸成功後,他曾連飲三大杯,豪情萬丈地用報話機遙祝:“同誌們奮勇前進!”其次,準備工作不周密,訓練不嚴。當時解放軍全是旱鴨子,二十八軍也不例外。多數戰士頭一遭見大海。一團長竟說:“誰在海裏放了這麽多鹽,那麽鹹!”在這之前,十兵團是解放軍全軍唯一進行過島嶼作戰的部隊:北打平潭,南打廈門。平潭上去四個連,蔣軍即垮。廈門上去七個連,敵人也守不住。兩島小勝,致使將士們認為海島作戰不過爾爾,並不看重那個狀似啞鈴的小島。後來遭到敗績,先怨潮汐,再怨船少,均是準備不周所致。何況船並不少。當時一位縣委書記說:“福建這麽大,我看籌一千條船也能籌到。”一個船工在戰後說:“什麽沒船?我住的那灣子裏就有一百多條哩。”不下苦功,功敗垂成。最後,讓我們看一看進攻部隊的作戰方案。我在金門“古寧頭大戰紀念館”裏看到敵人繳獲的二十八軍制定的“戰法”:“火力壓制,多點登陸,一處撕破,四面開花,隔絕阻塞,各個擊破。”霸氣橫溢,有我無敵。惟覺實少虛多,對困難未在意,對失敗不顧及,仿佛不是作戰,是演習。在許多不同部隊的作戰命令中不約而同地出現了相同的字句:“登陸就是勝利。”我主攻團的作戰計劃還有這樣一則命令:“每人攜帶熟給養三餐,準備苦戰一天。”助攻團則準備“在金門縣城吃中午飯”。五十年後,傲氣仍可觸摸。縱是頭腦最清醒的主攻團團長兼政委邢永生,曾在下海前對師長鐘賢文開玩笑說:“這一次我回不來了。你再也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了。”其實他的清醒也不過比別人前進了十幾米。他是決心用三天時間解決戰鬥的。他在給妻子的信中說:“三天,只用三天,我一定回來!”船只那樣缺乏,第一波只夠載運九千兵,可有些船上仍然裝了不該裝的東西,令我今天想起來還覺得可恥。主攻團的幾條船上都載著大量新印制的人民幣,據說是準備用來慶功時大把花銷的,被國民黨軍繳獲時許多鈔票連褶印都沒有,整整裝滿好幾籮筐。另一個團的船上裝了豬,也是慶功用品。更可笑的是,居然在有的船上還載著辦公桌椅,以便“新政權使用”。

我軍輕敵,包括輕視了蔣介石固守金門的決心。起初,蔣介石講:“如果說台灣是頭顱,福建就是手足。”後來他把這個榮譽給了金門。廈門失守後,他曾嚴令湯恩伯:“金門不能再失,必須就地督戰,負責盡職,不能請辭易將。”金門島原來確無永久性工事,但由於受到蔣介石垂註,十月初,開始大規模建設。材料不夠,國民黨軍拆了寺廟、祠堂,包括民房,甚至用墳墓墓碑做碉堡。十幾天之內,在古寧頭到一點紅之間寬達十公里的海岸線上,二百多個碉堡聳立起來。後來這一線正是是解放軍的突破點,碉堡給登陸部隊帶來了災難。其實,稍有戰爭常識的人都明白蔣介石棄廈守金的理由:其一,廈門是重要港口城市,人口二十萬。大陸解放後,廈門即成死城。其二,廈門離大陸近,金門離大陸遠。廈門被大陸三面包圍,金門則靠外海,利於台灣支援。葉飛、肖鋒飽戰之士,就算忽略了上述兩條理由,而下面兩個跡象也被忽略,就屬不該了:我軍進攻廈門時,湯恩伯是在船上指揮的。而我軍攻金門,湯恩伯則上了島;我軍攻廈,非但台灣不增援,金門近在咫尺,也未派一兵一卒增援。葉飛和肖鋒都被迷霧蒙住了雙眼。

今天,台軍已非當年蔣軍,台灣亦非金門。更何況天險橫亙。台海作戰將比金門作戰艱難萬倍。不是台灣固守台灣,而是整個西方固守台灣。自我方備戰以來,一股在金門之戰見過的、似曾相識的氣味漸漸襲來。前年,有關部門論證台灣可不可打,雄心萬丈,壯語盈耳。有的講:“打!朝發夕至!”有的講:“台灣軍隊不堪一擊,我軍穩操勝券。”有一張報紙更以唬人的大標題這樣寫道:“我軍的導彈可準確無誤地打到李登輝的辦公桌上。”去年,這個部門論證如何打,我去參加,更見一團鼓噪。心浮得都飄到半空中去了。我出一題目:“現在舉頭是衛星,低頭是雷達,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朝福建運兵?”一人回答:“那還不容易!你看見這幾個七天的長假期了嗎?全國那麽多老百姓在列車上移動。我們可選一個長假期,將軍隊士兵換上老百姓的服裝,坐火車入閩。神不知,鬼不曉!”我報以苦笑。主辦單位讓我最後發言,我只講了一句:“最大的敵人是自己。”

三、渡海工具

傳統的渡海作戰,有兩條原則必須遵循:一,第一攻擊波要具有突破防線並向縱深發展的充裕力量, 對渡海工具要求甚高;二,建立穩固的灘頭陣地。今天對台作戰,不上島則另當別論,若上島,依舊要循這兩條原則。金門之敗,恰敗在這兩條上,尤其是渡海工具。

①先機制敵。蔣介石因為早下決心經營台灣,對船只問題有著深刻的認識。1949年9月,他命令湯恩伯:敵軍若來犯,必在每月滿潮之時,務必要派海空軍在此之前不斷搜索敵船,凡可通海口各內河之上遊一百海哩內的大小船只,必須徹底炸毀。台灣飛機不光炸福建,連浙江、江蘇沿海都炸了,甚至炸了上海造船廠。二十八軍是采取把船沈在水底下的辦法才保留了三百多條船的。國民黨後來吹噓:蔣介石的手諭對金門之戰起了決定性作用,不是一點道理沒有。我軍高級將領中對此清醒者唯粟裕一人。一前輩對我講:十兵團攻金門前,粟將軍焦燥不安,在辦公室裏倒騎椅子,凝視軍用地圖,整整一日不動,後取口琴吹奏《蘇武牧羊》,曲頗淒涼。肖鋒說粟裕對攻擊金門有“三不打”指示:沒有一次運載六個團的船只不打;敵增援不打;要求山東沿海挑選六千名久經考驗的船工支援十兵團,船工不到不打。其中第一條和第三條都與渡海有關。今天,針對我對台攻勢,陳水扁叫囂:與大陸決戰於境外,決戰於島外。據了解,所謂“外島戰略”中很重要的一環,就是在戰爭逼近之前集中優勢海空力量摧毀我渡海工具。美國蘭德公司曾向美軍方提出一旦台海爆發戰爭時美軍應采取的三個方案,其中B 方案就是所謂“海峽戰略”,即以中國的渡海能力和渡海部隊為主要打擊目標。選擇在中國部隊在渡海過程中給予毀滅性打擊。

②第一攻擊波必須獨立作戰。第二梯隊不能依賴第一梯隊的船只返航接運,必須自備船只。二十八軍進攻金門第一梯隊三個團九千余人,如島上敵情不驟然變化,取勝把握應當是有的。今天我對台作戰,我認為第一梯隊登島人數必須在三十萬以上,與台軍總兵力大體相當,否則不足以制敵。美軍判斷我軍登陸台灣需二十萬人,這是建立在有第二梯隊的基礎上的。金門之戰,二十八軍曾有第二梯隊、第三梯隊隔海待命。大軍枕戈,眼巴巴地盼望第一梯隊的船回來。肖鋒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這一點上。進攻前,他曾專門指派三名得力參謀負責督促船隊返航。肖鋒與他們一一握手,反復叮嚀:“你們別無其它任務,你們的任務就是組織和督促船隊返航,切記!切記!一定要迅速返航!”第一梯隊於淩晨二時登陸,正值最高潮,水深浪闊。為著減少傷亡,船只長驅搶灘,愈近愈好。不料部隊登陸後,恰好退潮。正擬返航,潮水已退到十米開外。船只統統擱淺。天亮後,國民黨飛機和軍艦趕來,對我船只又轟又炸。三百戰船無一幸免。海峽這一邊數萬大軍目擊戰船大火熊熊燃燒,無計可施。海島作戰,有人無船不算兵。三天三夜,無一人一船返回。當兵團最後撤消進攻命令後,在大陸的我軍幾萬將士沖到海灘上,放聲大哭,聲震海天。用各種兵器向天空射擊,把天打出個窟窿。

③民船不可靠。民心不可用。五十年前對金門作戰和今天對台灣作戰,都是在民情陌生地區用兵,我們面臨兩個敵人。當時,福建剛解放,百姓對我軍恐懼。船工俱懷二心。我在金門“古寧頭大戰紀念館”看到二十八軍一份被繳獲的文件上這樣寫道:“攻打金門,四大要領。船工退縮,嚴格督促。”粟裕要求山東派船工南下,道理正在於此。二十八軍登島作戰部隊奮戰至最後一滴血,全部損失,卻也把蔣軍打得鬼哭狼嚎,高魁元戰後曾憤憤地說:“山東盡老八路!”二十八軍是渤海軍區老底子,主要戰鬥員均是山東人。福建船工多用重金買來。每船三兩黃金,每人三兩黃金,再加鴉片。即便如此,那些船工要麽藏匿不出,要麽故意搗蛋。戰役最激烈時,兵團從廈門重金募得一艘火輪,擬增援金門,但船主竟瘋也似地把船開上沙灘擱淺。上了船的船工也怕死得要命。盡管給他們先吸了毒,仍如鼠。接近金門海灘時,槍炮如煮,他們都嚇得龜縮船底艙不敢出。許多船都是由不諳水性的解放軍駕駛,致使有失。我軍上島之後,金門老百姓毫不支持我軍,反與我為敵。我軍在古寧頭村與蔣軍鏖戰時,國民黨飛機來轟炸,村民們都聚在附近山頭看熱鬧。村史載:每當飛機投中目標,村民都大聲歡呼。還有一村民鼓掌道:“中國人打中國人,中國人殺中國人,實在太精彩了,比看電影還過癮。”他還說:“花一萬塊錢都看不到這種場面。”這個無恥的村民名叫李石,純種中國人。蔣軍押解放軍俘虜和傷員下戰場,村民皆喊:“打!打!打!”古寧頭村史還載:戰後掩埋解放軍戰士屍體,村民齊動手。有許多受傷很重的解放軍官兵,並未死亡,“一個個腦袋光禿禿的,眼睛睜得圓滾滾的,呻吟聲此起彼落。”村民們將他們全部活埋。“有一個年輕小夥子約莫十六、七歲,被掩埋時還一直猛搖手,看起來淒慘而可怖。他哀號著,乞求著不要埋他,最後仍被活埋。”這段實錄,令人落淚。

我若攻台,台灣民眾就是金門古寧頭村民。

四、困獸鬥

古人作戰,很講究“圍師必闕”,即給敵人留一條生路,不使其殊死搏鬥。置之死地而後生。海島作戰,守方處孤島,臨絕地,唯有死戰求生,別無他途。金門之戰正是這樣。國民黨守金門的二十二兵團既非嫡系,又是累敗之師,其中二十五軍於淮海戰役第一階段被全殲於碾莊,軍長黃伯韜自殺。五軍則全部覆滅於淮海戰場陳官莊。裝備也不如我軍好。這一點從敵人截獲的我軍電報中可獲證實。10月26日,金門島上戰況慘烈,我軍向後方呼援,一主官道:“再不增援我們就垮了。唯一希望,我能活著回來。”我軍大陸指揮所首長訓斥他:“你部槍械全是美式裝備,兵不僅多,而且是全軍最精銳的,怎麽還打敗仗?你還有臉退回來嗎?”除了武器,國民黨軍員額也不齊。為著軍餉,號稱一個兵團,實則僅弱旅八千。就是這樣一支老師,在金門之戰中竟煥發出了百倍的青春。道理很簡單:絕地使然。日後我軍攻台,台軍面臨與金門守軍相同的境地。莫道台軍不堪戰,屆時必做困獸鬥。某軍委首長問我對我軍攻台的看法,我講了一個寓言:一只獅子發現了一只兔子,追了半天沒追上。別的動物笑話獅子,獅子說:“我追兔子不過是為了一頓早飯,而兔子跑卻是為了全部生命。它當然跑得快了。”台海之戰,小心我軍成獅子,臺軍必然是兔子。

①李良榮取弱勢。李良榮在國民黨中號稱“小老弟”。當年孫中山以大元帥身份在黃埔軍校閱兵,檢閱到末排最後一人時,孫中山見其人個小,面容謙和,遂撫著他的頭說:“好個小老弟。”名如其人。李良榮一直在派系傾軋的國民黨軍中采取低姿態,用他自己的話講就是“取弱勢”。他的部隊裝備奇差,舉一典型事例說明:二十二兵團乘船登陸金門,湯恩伯在李良榮的陪同下觀看,只見船甫靠岸,一堆一堆的老百姓蜂湧下船。湯恩伯詫異:“軍情如火,應該下令戰鬥兵先下船,為什麽讓民夫搶先?”李良榮答:“這正是二十二兵團的戰鬥兵,因為尚未領到軍衣,所以仍穿民服。”湯恩伯大驚,道:“形同乞丐,怎麽可以臨陣作戰?”因二十二兵團官兵每人背一鬥笠,金門老百姓呼曰“鬥笠軍”。我軍攻克廈門後,蔣介石給李良榮打電話,問他能否守住金門,李良榮答:“成功雖無把握,成仁確有決心。”就在這一日,他召集全兵團團以上幹部訓話:“金門島在軍事上是一死地,如不死裏求生,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他命令把海邊僅存的幾條輪船全部炸毀,頗有點項羽的味道,說:“現在好了,從這一刻起,我們誰也無法到海上逃生。大家只有在金門島上與共匪拼啦!今日之戰,勝則生,敗則死。”李良榮顯然懂得點老子。人類崇尚強盛,自然崇尚柔弱。老子認為,自然界那些氣勢洶洶的東西都不行。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最厲害的反而是柔弱的,低姿態的。大海姿態最低,最後萬川歸之,水全流進去了。

②雙方隔膜已久,仇深似海。在絕處相逢,你死我活。二十二兵團一退役軍官對我講:金門戰役前夕,一則謠言在戰地廣為傳播:我軍攻克廈門後,許多蔣軍官兵藏匿於民家及空屋中不肯投降,我軍張貼告示,並用廣播車沿大街小巷喊話,勸蔣軍出來投降,並告之已備妥輪船,馬上送他們回台灣。結果半天之內,有數百名蔣軍官兵出來,被集合於廈門碼頭。天黑後,被我軍全部用機關槍射殺。這種拙劣的欺騙伎倆,在當時的氛圍中,著實令蔣軍官兵大起恐怖。他們的意志因恐怖而堅強。後來的戰鬥因恐怖而殘酷。10月26日,二十八軍主攻團仰攻金門縣城附近的一二三高地時,蔣軍坦克突然出現在我軍背後。我軍戰壕向前,後背完全暴露於坦克的火力之下,無任何遮攔。敵坦克使用國際法禁用的鋼珠彈向我軍瘋狂射擊,鋼珠彈射出後呈V 形扇面,一平方米內竟有上千顆鋼珠,霎間血流成河。這不是戰鬥,而是屠殺。在這種情況下,我軍部份官兵放下武器。但敵坦克手高喊:“廈門守軍下場如此!”並不停火。敵坦克手沐巨梁稱:“這是我數十次戰役中從未見過的最慘的畫面。”後來僅在一二三高地下埋葬的我軍忠勇官兵遺體就達一千多具,今稱“萬人塚”。金門戰鬥結束後,蔣軍除把大部份戰俘送往台灣,還將一些俘虜集結到海灘,用機關槍射殺。(古寧頭村史)今日台灣與大陸的情景與金門戰役時相似。和平時,只有隔膜;戰爭時,全是仇恨。李登輝比蔣介石走得遠,陳水扁比李登輝還走得遠。呂秀蓮早踏上不歸路。

③李良榮的兩手。李良榮甚狡猾。他明白他的“鬥笠軍”光靠嚇唬還不夠,還要鼓點勁兒,於是他效仿狄青,搞了迷信的一手。他請人為即將到來的大戰測字,出一“煙”(煙)字測兇吉,結果為“火燒西土”。戰役中我西來之船果然在十里長灘被燒,應了此卦。可笑的是,五十年後,台灣島上也有人拾起這段牙慧,再次以“煙”字蔔未來台海大戰的兇吉,結論自然仍是“火燒西土”。李良榮的另一手就充分做好戰爭準備。李良榮判定:解放軍不登陸金門則已,如登陸金門,則必在古寧頭至一點紅之間。10月24日下午,二十二兵團在古寧頭和一點紅沙灘上舉行大規模反登陸演習,到黃昏才結束。結果幾個小時之後,我軍果然在這一線登陸,登陸點選擇與李良榮的判斷不差分毫,而戰鬥的情景又與白天蔣軍演習的情況如出一轍。故蔣軍得以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彼此如演習般配合,極為順利。

④攻擊,攻擊,再攻擊。台灣軍隊教科書中這樣寫道:“古寧頭戰役之前,我軍守島,皆采取守勢作戰。而古寧頭之戰,二十二兵團不守卻攻,奠定勝局。金門、馬祖與台灣皆為海島,僅大小有別耳。保衛台、澎、金、馬基地之作戰,皆為反登陸作戰。反登陸戰在本質上為守勢,但在作戰行動上則必取攻勢。因為只有以攻擊手段,始能消滅登陸之敵,達成防衛之目的。此古寧頭作戰寶貴之經驗也。”由此可見,將來我軍攻台,台必攻我。縱是本島作戰,台軍也必取攻勢。我軍必須做好與台軍對攻之準備。李良榮在金門作戰前制定的作戰原則就是:“我們可以采納毛澤東的戰術。毛澤東在大範圍內圍攻我們,我們在小範圍內反攻他。當年在江西圍剿毛澤東,他就是用這種戰術對待我們的。”金門戰役一打響,我軍攻勢迅猛,尖兵直插金門蜂腰部和金門縣城,金門島上“三高”已去其一。在這關鍵時刻,李良榮非但不收縮部隊,反而命令部隊進攻。他下的第一道命令是:“向炮聲前進!”戰場頓呈犬牙交錯狀態。我軍前鋒已逼近北太武山,但身後不僅有蔣軍未攻克的碉堡,還有蔣軍的攻擊部隊。我軍抓獲的第一批俘虜近千人聚集在灘頭,結果被蔣軍攻擊部隊奪回。更嚴重的是,李良榮手下師長尹俊指揮部隊從側翼向我灘頭陣地猛攻,攻克後將擱淺的船只付之一炬。10月25日入夜,用國民黨十九軍軍長劉雲瀚的話講,“是最危險的一夜。”因整日激戰,雙方傷亡極大,所有部隊都已投入戰場。解放軍增兵解放軍勝,蔣軍增兵蔣軍勝。就在此刻,李良榮仍下令他的疲憊不堪的部隊進攻。他的部隊裝備差,有些連隊三人共用一支槍。等一個人陣亡之後,其他人再揀他的槍使用。師長下到營,團長下到連。四十二團團長李光前赤膊沖鋒,高叫:“今晚是我們二十二兵團生死存亡關頭。天亮前我們如果不把敵人趕下海去,我們就要下海了!”被我擊斃。他是蔣軍戰死者中軍階最高的。後半夜,蔣軍沖到我控制的一點紅陣地前時,幾乎死傷殆盡,只剩五個軍號手。這幾個號手一邊交替前進,一邊在散兵坑裏吹沖鋒號。五把軍號鬼哭狼嚎,猶有萬馬千軍。戰後,在一點紅陣地的散兵坑裏清掃彈殼,每個坑裏都能清掃出兩三簸箕彈殼。戰況慘烈,可見一斑。

李良榮再做困獸鬥,仍不足以將我軍趕下大海。雙方呈膠著狀態。就在這當兒,另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五、“神風”

整整三百五十七年前,李自成率大順軍征討不肯投降的吳三桂,兩軍在山海關下大戰。一方是屢戰屢勝的大順軍,一方是驃悍的關寧鐵騎,旗鼓相當,殺得天昏地黑。就在此時,一股大風從海上刮來,迎著李自成軍刮去,瞬間飛沙走石,四下一片渾沌。當李自成睜開眼時,驚異地發現對手已換成了八旗兵。多爾袞揮大軍,乘此風,萬馬騰躍,銳不可擋,殺入自成軍中。大順戰士齊呼:“辮子兵!”大潰。一戰而改變中國歷史。清史稱這股風為“神風”,既取上天眷顧之意,又為這一股突然介入的生力軍取個美好的名字。

金門戰役中,也有一股“神風”——胡璉的十二兵團。正是這股“神風”,把我軍登島部隊推上了絕境。胡璉所屬十二兵團本駐廣東潮、汕地區。當時,我二野大軍已下鄂、贛,前鋒觸粵境。四野克湘問桂。就在這時,用胡璉的話說:“毛澤東突然做了個奇怪的決定,令劉伯承與林彪交叉運動:劉進西南,林下兩廣,全是舍近求遠。”這樣一來,致使十二兵團得到寶貴的喘息機會,從容由潮、汕撤到海上。當時胡璉十二兵團有三個去向:一、舟山;二、台灣;三、金、廈。一時間,中國東南部全都屏住呼吸註視著胡兵團的一舉一動。

①葉飛心存幻想和僥幸。葉飛一直用憂慮的目光註視著胡璉兵團的動向。但一舉端掉金、廈,為解放台灣鋪一塊堅實的基石,對他誘惑太大。“小葉挺”的判斷力失常了。10月9日,二十八軍進攻大嶝島得手,抓獲的俘虜中發現有胡璉十二兵團的官兵,肖鋒親自審訊俘虜,並立即將這一重要情況向兵團報告,葉飛說:“不可能吧。胡璉兵團還在潮、汕地區未動。”金門戰役發起前兩、三天,二十八軍偵聽敵人電台,聽到金門敵人高興地講:“來了幾船活的,來了幾船死的。”經分析,活的指軍隊,死的指軍火。僅隔一天,又截獲到胡璉兵團增援金門的情報,葉飛說:“這是敵人在說‘反話’。他要真的增援就不這麽說了。”10月23日淩晨,運載胡璉兵團的商船已抵達金門料羅灣海面,在大陸用肉眼便看得清清楚楚。由於風浪大,部隊不能登陸,商船停泊不動。二十八軍將此情況上報,葉飛竟說:“這些商船是金門部隊撤退用的。打平潭島時,敵人不也派商船來撤兵嘛。”10月24日,風聲緊。種種跡象表明胡璉兵團即將登陸,肖鋒心情矛盾。一方面,他對部屬說:“現在情況不同了。胡璉兵團今非昔比,不堪一擊。不要有過多的顧慮。”一方面他給兵團政治部主任劉培善打電話:“劉主任,你是二十八軍的創建者。在關鍵時刻,你要幫我們說話呀。現在可是關鍵時刻啦,是關系二十八軍命運的重要關頭。如今敵人倒底增加多少?還打不打?”劉培善答:“決心不變。”葉飛懷著僥幸心理說:“我們要搶在胡璉兵團之前占領金門!”

②胡璉隱蔽企圖。多年後知道,其實胡璉兵團一離開潮、汕,蔣介石就命令他增援金門。他根本不象十兵團情報部門說的那樣:“在海上徘徊。”只是胡璉把他的作戰意圖藏得很深,騙過了我軍。譬如,十二兵團並未向廈門增援一兵一卒,可他卻請湯恩伯派一支部隊以十二兵團的名義上街遊行,既鼓舞民心,又蒙蔽我軍。我軍攻克廈門後,並未發現十二兵團官兵,遂認為胡璉好虛張聲勢。10月24日,胡璉兵團已在金門海面停留了一天一夜,一俟風浪平息就登陸,這時胡璉卻狡猾地命令向蔣介石發電報,請求撤回台灣。這份電報被我截獲。葉飛正在召集兵團會議研究晚上進攻金門事,情報處長將這一電報的情況報他,他說:“很好,看來現在是最好的攻擊時間了。一則胡璉兵團還沒有上島,二則李良榮兵團還沒撤走,上島不至於撲空。”金門戰役遂於當晚倉促發動。事後證明,金門作戰早打三天,晚打三天,都不會是現在這個慘痛的結局。早打,胡兵團未到;晚打,胡兵團到了,敵變我變。如今偏偏選的是敵人最強的時候:李未走,胡已到。結果,我軍在北島登陸,胡璉在南島下船。在最關鍵的時刻胡兵團的生力軍源源湧入戰場。我軍愈打愈少,敵人愈打愈多。事至此,已不可為了。國民黨戰史承認:“25日夜間,共軍獲得休整及增援,戰力又告恢復。若非十二兵團增援,金門原有守軍,勢難達成其任務。”

金門之戰對我軍而言另一個意想不到的因素是武器——敵坦克。金門島上有一支裝甲部隊,共有美制M 5A 坦克二十二輛。葉飛和肖鋒都知道這個情況。但我軍歷來對蔣軍坦克十分輕視,加之這支裝甲部隊始組建不久,主要成員都是從淮海戰場雙堆集突圍逃出來的殘兵敗將,哪敢言勇?我登陸部隊並未認真準備反坦克作戰。從以下例子就可看出他們的粗疏:部隊確帶了打坦克的火箭筒。當時火箭筒分為前筒、後筒和火箭彈三部份,需三人配合才能發射。因欠準備,結果前筒裝在甲船,後筒裝在乙船,火箭彈裝在丙船。強行登陸後,建制混亂,甲找不到乙,乙找不到丙。火箭筒全然無法使用,遂使敵坦克得誌。更令我軍始料不及的是:10月24日下午,蔣軍坦克配合步兵在一點紅海灘進行反登陸演習,一輛坦克發生故障,無法開動,停留原地修理。午夜時分,我軍第一梯隊恰在這一帶海灘搶灘。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輛壞了一夜的坦克居然開動了。當即向我登陸部隊開火。M 5A 坦克火力很強,一輛單車的火力超過一個裝備齊全的步兵連。一個坦克營的火力則超過一個步兵師。它給予我軍重大殺傷。由於缺乏反坦克兵器,我軍戰士曾在身上裹著炸藥包向敵坦克猛撲,不果。部隊為避其鋒,撤入海灘附近的防風草叢中。坦克沖入我軍隱蔽處做蛇形碾壓。後來,這輛坦克被國民黨授予“金門之熊”稱號。陳誠稱:“金門作戰,裝甲兵居於首功。

歷史是教科書。歷史的經驗值得註意。將來我對台作戰,務必做好第三股力量以突如其來的形式介入的準備。這第三股力量可能是日本,主要是美國。我可以斷言:一旦臺海戰爭爆發,美國必然參戰。理由有四:①二十一世紀美國已把遏制中國的崛起當作首選目標。②台灣具有美國和日本不可不看重的地緣和政治條件。③美國對台灣安全的承諾。④美國人的價值觀念。它如不幹涉別國主權,它就不是美國。昨天,我們從蔣介石那裏學到了“槍桿子裏面出政權”的道理,今天,我們應從美國人那裏學會“槍桿子裏面出主權”的道理。主權不能用嘴巴來保衛,只能用武力。我們必須做好與美軍一戰的準備。事實上,美軍已制定好的幾套對我作戰的方案中,第三套方案極似“神風”,原文如下:“讓中國完成二十萬人以上的登陸,再突然介入奪回制空、制海權並封鎖台灣海峽。聯手台軍圍殲失去彈藥與補給的中國軍隊。這個方案可以給中國極大的政治打擊,相當程度地震撼和摧毀留在大陸的中國軍隊的戰鬥意誌。”

六、“打仗,打將!”

戰爭勝負取決於將帥。拿破侖說:“一個老虎領一群羊,羊都變成了老虎。一只羊領一群老虎,老虎都變成了羊。”此話有深刻道理。古今中外都如此:沒有不能戰的軍隊,只有不能戰的將領。法國人性柔弱,在與外國作戰中很少勝利。腐敗的清朝與那麽多列強作戰,無不大敗,獨對法國一役獲勝。但自拿破侖出現,法軍則成了百戰不殆的雄師。拿破侖一死,又恢復常態。這情景頗值得玩味。國以兵為骨,兵以將為主。將強則兵強,兵強則國強。

金門之戰,蔣軍只所以能一逞,就是用對了人。蔣介石在關鍵時刻啟用胡璉,今天看來確是一著高棋。當時,蔣介石已下決心死守金門,曾對陳誠說:“金門乃台灣門戶,看守大門,最好能放上一只猛虎,其次也應當是一只惡狗,決不可放一頭老牛。你看誰可以?”陳誠早矚意胡璉,因為胡璉是他的嫡系,陳誠與胡璉都發跡於十一師和十八師,號稱“土木系”(土字拆開是十一,木字拆開是十八)但他不明老頭子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說:“湯恩伯吧?”蔣介石道:“給他多少軍隊,打掉多少軍隊。”湯恩伯失守上海後,蔣介石對他說:“不要老逃跑,名譽要緊。”1954年湯恩伯在日本病逝,蔣介石說:“他要是戰死在上海就好了,只不過多活了幾年呢。”陳誠說:“胡伯玉吧。”蔣介石點頭。

蔣軍中有“二胡”,胡宗南與胡璉。前者號稱“西北王”,後者號稱“金門王”。今日台灣軍隊流行的口頭禪是:“十個西北王,抵不上一個金門王。”由於台海戰爭迫在眉睫,登陸與反登陸作戰特別受到台軍重視,故爾對胡璉的研究頓掀一股高潮。我把胡璉端上來解剖一番,自另有一片苦心。解放戰爭初,胡璉為蔣軍十二兵團副司令,司令為黃維。毛澤東是相當重視十二兵團的。該兵團號稱國民黨五大主力之一。我讀《毛澤東選集》,有一重大發現:《毛選》中提及次數最多的人不是劉少奇、周恩來,也不是蔣介石,而是黃維,高達一百四十四次。毛澤東並未提幾次胡璉,但黃、胡一體,都是十二兵團魁首,毛澤東當然是把他倆放在一個天平上的。毛澤東曾親筆通告我中原野戰軍和華東野戰軍:“十八軍胡璉,狡如狐,勇如虎。宜趨避之,以保實力,侍機取勝。”雙堆集作戰之後,楊勇曾說:“我們寧願俘虜一個胡璉,不願俘虜十個黃維。可惜胡璉給跑掉了。”對其重視,可窺一斑。國民黨軍史上評價胡璉是十二個字:“愛才如命,揮金如土,殺人如麻。”他麾下十八軍,被國民黨其它部隊稱為“吃人部隊”,是戰鬥力較強的。

①胡璉為人比較現實,並不一味蠻幹。黃維和十二兵團在雙堆集被我劉鄧大軍包圍得鐵桶似的,胡璉時在南京。南京為十二兵團空投物資,官兵都說:“投這些東西不濟事,最好把胡老頭投下來。”胡璉自告奮勇,在全軍皆墨的前幾日空投至雙堆集。在高級將領是與軍隊共存亡還是突圍的問題上,胡璉很實際,要求突圍,這就與杜聿明、黃維發生了沖突。杜聿明說:“我始終認為突圍是下策。坐戰車一個人走是可以的,但是遺棄官兵,落得個萬人唾罵的下場。”胡璉則不管這一套,乘戰車突圍。因為害怕當俘虜,他在突圍前向醫務人員要了大量安眠藥,準備在不能脫身時,服藥自殺。不過他的伎倆被我一眼看穿:他根本不準備死。他是軍人,身上有槍。危急中一顆子彈就能結束生命,要一堆安眠藥幹什麽?顯是作秀。後來有人指責胡璉怕死,只身脫逃。我倒不認為他怕死。其實他也不怕死。10月25日金門島上炮火連天,但海上風浪奇大,料羅灣無碼頭,十二兵團無法登陸。當時登陸的方法是在岸邊停一艘船,運兵船靠近岸船,人再上岸。軍情如火,不能再等,便采取所謂“空中飛人”方式登陸。即海浪湧上來時,兩船船身得以在霎間靠近,人在這一傾刻跳到另一船上。巨浪退時,兩艘船身立即拉開。一連長帶頭跳躍,由於不慎,被兩艦船體擠成肉漿。人人膽寒。這時胡璉卻堅持要當“空中飛人”。結果他驚險地跳過去。給了官兵以很大的鼓舞。國民黨戰史上說:“若非胡璉將軍親臨指揮,十二兵團的戰力,亦難作高度的發揮。”

②治軍有方,恩威並重,頗得部下死力。雙堆集慘敗後,胡璉用七天七夜逃回南京。蔣介石問他:“下步如何?”胡璉答:“若蒙給我三個軍的兵力,深信必可協同友軍擊敗匪寇。”蔣介石立即下手諭:“予胡璉以名義,成立三個軍。”胡璉遂到江西,重組十二兵團。他提出“一甲一兵,一縣一團;三縣成師,九縣成軍”的征兵辦法,在短短幾月內就使十二兵團重新成軍。我軍逼近,他率十二兵團且退且練,至潮、汕時,一支新軍已訓練成型。蔣介石給予評價:“有十二兵團就有台灣,有台灣就有中華民國。”簡直把胡璉擡到了一個嚇人的高度。從潮、汕下海時,胡璉全部私人家當只有十根金條。他知此去必有惡戰,召集軍長、師長,當面分之,各得其一。在蔣軍中,胡璉是有“俠帥”的好名聲的。1947年,蔣軍整編第七十四師被我軍包圍在山東孟良崮,坐以待斃。當時蔣軍二十五師、六十五師、八十三師俱離孟良崮很近。但張靈甫第一個向離他最遠的胡璉求救:“夥計,我恐怕不行了,你得趕快來救。”胡答:“我正在加緊進行。你看過濟公傳吧。要學八魔鬥濟公中的濟公。”

③知彼。劉伯承、粟裕深知胡璉。根據毛澤東那段批語來看,他亦深知胡璉。胡璉也深知我軍。金門戰役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我軍一直在做重戰金門、解放台灣的準備。蔣介石則一直讓胡璉固守金門,當金門防衛部司令,就是因為他熟悉我軍。1977年胡璉逝世,遺囑將自己水葬於金門、廈門之間的海底深處,自稱“長眠海域,魂護台、澎”。胡璉離開潮、汕時,心知無論防舟山、防金、廈,當面都是我華東野戰軍,這也是他的老冤家之一。他親自編了一本小冊子《關於陳毅匪軍》。據看過這本書的人講,書中對我三野的成長過程、構成要素、協同戰法等,研究得比較透徹。得到蔣介石命他增援金門的手諭後,他又令部屬編纂了我軍攻擊海島可能采取的戰法。此文在十二兵團抵達金門海面時才殺青。現在讓我們看一下胡璉預測的我軍幾種戰法:1、瓜分戰法:將敵人之防線切成數段,先猛攻腰部,再圍攻兩端,使左右不能相應。(我軍第一梯隊正是在金門的蜂腰部搶灘,爾後右取一二三高地,居高臨下,直逼古寧頭;左取北太武山,控制金門東半部。)2、斷道戰法:以猛沖的動作,將金門一分為二,爾後深入東南及西南後方海岸,先斷我海上交通,東西席卷,殲滅全部守軍。(我第二梯隊的任務即如此。)3、三猛戰法:猛攻、猛打、猛追,力向縱深發展,擊潰防禦者之體系,不為少數守軍所惑。著重獨立作戰。(我二十八軍作戰計劃上寫道:“在戰術思想上,強調越海作戰只準前進不準後退,樹立有我無敵的戰鬥決心。在動作上強調單船突擊,單兵突擊的思想。”)好個胡璉,簡直象是鉆進我軍肚裏的蛔蟲。十二兵團參加過金門作戰的一位退役軍官王四元告訴我這樣一件事:胡璉登上金門島之後,佇立湖南高地觀戰。“鬥笠軍”師長鄭果告他:敵二十八軍代軍長肖鋒率兩萬余眾來犯,已遭痛擊,肖鋒諒巳被擊斃。胡璉微笑不答。蔣軍將一部解放軍包圍在壟口,一邊進攻一邊高呼:“活捉肖鋒!”這時有一名解放軍幹部躍出塹壕,大喊:“我是肖鋒!”隨即拉響手榴彈壯烈犧牲。一時間,敵酋肖鋒斃命之說飄散四方。胡璉卻在此時做出兩個判斷:1、解放軍登陸金門的人數不會超過一萬人;2、根據解放軍攻擊淩亂、協同不好的情況看,上島的指揮官估計不會超過師級,很可能最高是團級。事實證明胡璉判斷極為精確。10月27日,金門守軍向台北報捷,俱稱擊斃敵軍長肖鋒以下師長五至六名,連遠在北京的周恩來都以為肖鋒犧牲了,胡璉卻在電報中稱:“我軍僅虜得隸屬不同軍、師之四個團長。”

我軍以百戰百勝之師進攻金門失利,原因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三個團的兵力登陸,竟然沒有一名師指揮員隨同登陸指揮。二十八軍制定的進攻原則是“奇襲加強襲”,這是對的,但無統一指揮,奇襲尚可,強襲談何?首先,競渡時已十分混亂。除主攻團在團長兼政委邢永生的指揮下在大嶝島海面完成全團戰鬥編隊外,其它兩個團則一鼓開進,以致登陸地點大都偏離預定目標。主攻團倒是在一點紅展開攻擊,但遭敵頑強阻擊,損失巨大。其次,由於沒有統一指揮,各團上岸後一個勁兒朝縱深猛插,沒有立即修築工事,鞏固灘頭陣地。只有在古寧頭突破的助攻團團長劉天祥留下一個營鞏固登陸場。事後證明,正是由於在古寧頭留下了一個營,才能以該點做為支撐點,堅持戰鬥達三天之久。而孫雲秀率領的增援部隊四個連也正是在這個地段登陸的。最後,無統一指揮即無協同作戰。登陸點只有一個。很容易被敵人反擊,封閉。一點紅確是金門最好的海灘,利於登陸,無可厚非,但我軍能想到,敵軍也能想到,失去了奇襲之效。諾曼第登陸和仁川登陸均是選在最不適合登陸的地點,反而成功。三個團上岸後,根本無法互相靠攏和溝通聯系,只是由三個團的首長各自直接接受軍指揮所的命令,部隊撒了鴨子,終被敵人各個擊破。二十八軍為何未派一名師指揮員隨第一梯隊過海,至今仍是個謎。有文章說是邢永生明知此戰必敗,不讓師長上船,此說牽強。我看還有深層原因。10月26日,戰鬥進行了一天一夜之後,我軍派另一位團長孫雲秀增援,已明知島上群龍無首,卻仍然不派師領導上島,這就不能不令人憤慨了。我看倒是一位當過毛澤東警衛員的八十二師師領導道出了真情:“已經送掉這樣多的人還不夠,還要我們去湊數!”

七、血灑海疆

五十二年前,為了祖國的統一,我英勇人民解放軍九千健兒,義無反顧地渡海作戰,血灑海疆。壯誌未酬,魂魄不滅。我常常在夤夜聽見他們恨恨的吶喊。由於主帥輕敵,指揮失當,壯士一去不復返。九千顆不屈的心臟,千載之下,誰與撫平?歷史告訴我們,大方向錯了,縱有萬千忠勇之士,也只能空拋頭顱,淒問長天。金門之戰是我軍寶貴遺產。忘記過去就意味著再敗。

繼承金門之戰的遺產,包括繼承九千烈士的忠貞精神。他們的浴血苦戰並未改變歷史,但他們的精神必將改變歷史。他們的作戰極為英勇頑強。他們事跡驚天地泣鬼神。他們死了。他們敗了。他們仍然是我軍的旗幟和軍魂。在未來的祖國統一之戰中,後輩將了卻他們未竟之願。我的血管中湧動著他們的鮮血。他們的名字在我心中永生。

①邢永生。主攻團團長兼政委。主攻團船隊接近一點紅海灘時,敵人炮火極為猛烈。邢永生佇立團指揮船頭,挺然如臨風玉樹。身邊參謀、警衛紛紛中彈犧牲。特務連連長說:“情況不妙,是不是回來呀?”邢永生厲聲回答:“只有前進,決不後退!”主攻團登陸後,被敵人堅固碉堡壓制在空闊的灘頭,主攻團幾名“爆破英雄”,身綁炸藥包,爬到碉堡附近或沖進碉堡,與碉堡同歸於盡。主攻團前鋒曾抵金門縣城,終被打垮。邢永生受傷被俘。主攻團官兵們被打散後一直各自為戰。26日,國民黨軍軍長高魁元、劉雲瀚乘車前往湖南高地,突遭我軍襲擊,險些斃命。27日下午陳誠來金門視察,忽然有一百多解放軍官兵從隱蔽的草叢中向他猛沖,他心膽俱裂。這些都是主攻團的零散人員。邢永生押到台灣後不久即遭殺害。邢永生下海前,炊事班做好飯,他說:“回來再吃!”結果他永遠也吃不上了。他的妻子直到今天每次吃飯時總要在桌上多擺一雙筷子,對孩子說:“這是你爸爸的筷子!”

②劉天祥。助攻團團長。他的部隊在古寧頭登陸,建立了登陸場,最後也是他的部隊在古寧頭堅守到最後一刻。他率部與胡璉十二兵團在古寧頭村展開逐屋爭奪,戰況空前酷烈。至今古寧頭仍屹立著劉天祥的團指揮所,上面彈痕累累。古寧頭每一寸土地都落了炮彈。古寧頭村民說:“黑土一攥血淋淋。”胡璉曾視察劉天祥部的陣地,對手下軍官說:“我就是要你們見識見識,看看人家戰場是什麽樣子。人家上島到現在,沒進過一粒米水,一個人對我們好幾個人,這仗還不殘酷嗎?你瞧人家的陣地,連塊象樣的紙片都沒留下,你們做得到嗎?這樣帶兵的,才夠格。把兵帶到這個份上,不容易啊!”最後失利前,劉天祥打開報話機與肖鋒通話。劉天祥的最後一句話是:“敬愛的首長,我的生命不在了。為了革命沒二話,祝首長好。新中國萬歲!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步話員則最後說了一句:“永別了,首長!”耳機裏隨即傳來劇烈的爆炸聲。大陸指揮所裏的人無不落淚。

③孫雲秀。團長。10月25日夜,兵團和二十八軍派孫雲秀率四個連增援金門。孫雲秀明白,這種後來被人們稱作“添油”式的增援於戰局無補,此去必死,但他凜然受命。他把手表摘下來,連同他最心愛的鋼筆一起交給師領導,莊重地說:“這一回我是革命到底了。這就作為我最後一次黨費吧。”頭也不回地下海。上船時又請通信員轉告肖鋒:“我死後,請肖軍長和貢大姐代我告知洛陽城東老家父母,並讓妻子王佩蘭改嫁。”孫雲秀上島後,一度將戰局改觀,但終因胡璉十二兵團參戰,寡不敵眾,失利後撤入深山。10月28日清晨,敵人從四面包抄過來。警衛員遞給他一把花生米,他吃了一粒便吐出來,說:“他媽的,吃飽了去做俘虜嗎?”他與幾個戰士被敵包圍,突圍無望,他突然躍起,對著敵人高喊:“朋友,過來吧,我就是團長!”他打倒幾個敵人後,對自己的太陽穴開了一槍。國民黨軍史上講:“孫匪雲秀極為彪悍,飲彈自盡後,屍體兀自屹立不倒。”

④徐博。助攻團團長。戰鬥失利後,徐博潛入深山,在一個山洞裏藏了一百多天。胡璉清掃戰場時,在俘虜中查不到徐博,在死屍中尋覓亦不得。胡璉不相信徐博會洇水逃回大陸,始終不放棄尋找。後一位北太武山的村民向蔣軍報告:他種的紅薯常常在夜晚被部隊偷吃,查附近部隊無此事,胡璉判斷可能是藏匿解放軍所為,於是出動一個師的兵力進行搜山,終於將徐博搜出。徐博“長發長須,形同野人”。不久被殺害。

我軍廣大戰士亦無比英勇,喋血苦戰,至死方休。10月27日,金門島上戰鬥已基本結束。蔣軍海軍永安艦在古寧頭海面巡弋,看見有一艘帆船在飄移,船上不見人影,隨即趕去,發現那是解放軍的船,船甲板上躺著十幾個滿身鮮血的解放軍重傷員。他們都默默地擦槍。顯然已無子彈。蔣軍令他們投降,他們無一回答,繼續擦槍,最後被蔣軍機關槍一通狂掃,鮮血染紅了大海。11月5日,已是金門戰役十天之後,國民黨軍忽接到古寧頭村民報告,說山根下發現一名共軍。國民黨派一個連趕去,看見在遠處田埂邊跪著一個解放軍,頭從田埂上伸出來,端著一支步槍,作瞄準狀。蔣軍臥倒,喊話,良久,那解放軍紋絲不動。小心翼翼地過去,才發現那解放軍士兵早已死去多時,只是戰鬥姿勢不倒。屍體已有味了。

金門戰役我軍被俘四千余人,其中三千人於1952年被台灣用漁船分批遣返大陸。這三千人一律被開除黨籍、軍籍,遣返老家種地。一部份人被定為叛徒,判刑。文化大革命中,三千人統統受到批判,縱是農民也不能幸免。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苦戰三天,受苦三十年。”1983年後,為這批苦難將士恢復政策,也不過是補發一點錢物,恢復黨籍,按復員處理軍籍問題。其中不少人由於挨餓、生病、批鬥、年邁等原因,早已不在人世。活著的人都年過七旬,華發飄零。一生也就這麽毀了。助攻團教導員陳之文,被俘後堅貞不屈,在集中營裏組織鬥爭,回大陸後卻被定為叛徒。1983年,通過復查,為其恢復黨籍,三十余年冤屈得到申張,因興奮過度,心臟病突發,猝死。全村人痛哭,道:“老陳什麽苦都吃了,什麽罪都受了,可什麽福也沒享過。命薄啊……”

1989年10月,金門戰役四十周年的時候,葉飛登上廈門雲頂岩,眺望金門。突然下起了雨。白發蒼蒼的葉飛拒絕家人要他避雨的要求,佇立山頂,任憑雨水將他澆得透濕。隨從們發現,葉飛的雙手在微微顫動。他的手另一次顫抖是1989年1月,他回到闊別了七十年的出生地菲律賓。菲方給予葉飛僅次於國家元首的待遇,鳴禮炮十七響。葉將軍一世英雄,最後一仗卻留下了永生的遺憾。

不久,肖鋒和妻子貢喜瑞也來到廈門海邊。他帶來了酒。他遙望金門,向大海裏灑了三次酒。金門作戰失利後的第二天,他來到兵團司令部,見葉飛時,“面色慘白,失聲痛哭”。這一次他沒有哭,但是眼睛久久潮濕著。

2000年10月,金門作戰五十一周年之際,我來到了與金門隔海相望的福建崇武。這兒有一座全國獨一無二的“解放軍廟”,廟裏供奉著二十八軍二十七名烈士。這是當年一位被二十八軍官兵從敵機轟炸下救出的小姑娘所立。當時住在她家的二十七名解放軍戰士全部戰死在金門。姑娘如今已是六十七歲的老嫗。我和她一同攀上山崗,遠眺金門。我特意帶著駐軍的一個司號員。老嫗指著金門告我:金門戰役一個月以後,島上還不時傳來槍聲。那是瀕死的解放軍戰士在做最後的掙紮。我命令司號員對著大海,對著金門,對著無垠的天空,吹起熄燈號。英靈應當安息了。

金門戰役大事記

1949年1月

國民黨十二兵團在安徽蒙城雙堆集遭到我中原野戰軍、華東野戰軍包圍,全軍覆滅,胡璉乘坦克突圍,負重傷。後在上海做手術,取出大小子彈片三十二粒。受傷部位離肺部及心臟僅一紙之隔。受蔣介石之命在江西重組十二兵團。士氣低迷。雙堆集慘敗的陰影復蓋全軍。胡璉給部隊打氣:“雙堆集失敗未必是壞事。十二兵團的底子是十一師和十八師,就憑雙堆集這三個字,我們也能逢兇化吉。讓我來為你們拆字:堆字是十一佳,集字是十八佳,雙(雙)字是又佳又佳。合起來是十一師佳,十八師佳。豈非上天大吉?”

1949年4月

蔣介石攜陳誠、蔣經國乘飛機視察金門。蔣介石在空中註目金門良久,問:“你們看,金門像什麽?”蔣經國答:“金門象個紅黃色的大啞鈴,橫臥在廈門灣的大嘴巴裏。”陳誠說:“金門島的形狀象一根丟在地上的人骨頭,兩頭大,中間小。”蔣介石說:“金門是根刺。”當時金門既未駐兵,也無工事。蔣介石下決心固守金門。問蔣經國:“誰守金門?”蔣經國說:“湯恩伯吧。金門為金,湯司令官姓湯,加起來是‘金湯’,固若金湯嘛。”後來李良榮的二十二兵團代號即為“金湯”。

1949年5月

國民黨中央派員來金門勘查、定位,國庫撥款,修建永久性設防工事。工程委托上海一營造公司承建。後蔣軍上島,嫌工程進度慢,遂大規模拆民房、寺廟,加快速度。甚至用了死人的墓碑。鄭果說:“此舉很缺德。但不得不為。”

1949年9月

解放軍十兵團解放福州後,水陸並進,大舉南下。二十八軍於本月15日渡海進攻平潭島。主攻團剛登陸四個連,台風便突然襲至。增援部隊上不去。局勢險惡。我登陸部隊奮戰一天半,台風過後,大部隊上島,全殲守軍八千。平潭作戰使我軍滋長了輕敵思想。“不怕敵人固守,就怕敵人逃跑”和“腳踏陸地就是勝利”的說法出現了。

1949年10月

解放軍第四野戰軍逼近潮、汕,胡璉率十二兵團撤離。蔣介石命令胡璉星馳金門。胡璉命十八軍軍長高魁元先行一步。胡璉對高魁元說:“你在黃埔軍校時與林彪是同期同學,又睡上下鋪。共軍那套戰法你是了解的,你打個頭陣。”高魁元說:“將孬孬一窩,兵孬孬一個。”

10月15日

十兵團對廈門發起總攻。湯恩伯逃到軍艦上指揮。守軍崩潰。廈門宣告解放。蔣介石氣惱地說:“廈門工事何等堅固,也只守了兩天兩夜。”他隨即擔心金門:“李良榮,無法與湯恩伯比。”蔣介石專門給湯恩伯寫了一封信,信中有這樣一段話:“囑告兄金門不可再失,必須與之共存亡,尤不能住在船上指揮。”李良榮則表示:金門是一個孤島,也是一處絕地,“離此一步無死所”。“我決心打到最後一個人。”

10月18日

十兵團將進攻金門任務交予二十八軍。布署如下:以二十八軍八十二師全部並指揮八十四師二五一團、二十九軍八十五師二五三團及八十七師二五九團的兵力,分三個梯隊進攻大金門島;得手後,以八十五師兩個團攻擊小金門島。10月20日發起戰鬥。兵團命令中明確提出:“為肅清沿海殘敵,解放全國,並建立爾後攻臺之基地。”

10月19日

船只籌措遇到極大困難。主攻團團長兼政委邢永生說:“船工不可靠。找到船找不到人,找到人找不到船。”助攻團團長劉天祥報告:該團的船還有三分之一帆未修好。二十八軍對押船人員進行了特別挑選,並規定押船者不參加登陸作戰,其用意一則督促船回航再運,二則監視船工,三則避免登陸部隊扣留船只,預留撤退之路,以堅其背水一戰的決心。

10月20日

推遲進攻金門時間。兵團得到胡璉十二兵團乘船來到台灣海峽的情報。傍晚時分,二十八軍副軍長肖鋒來到海邊,觀察金門島。肉眼可見金門島外海有數艘輪船,燈火閃爍。有人擔心那是胡璉的運兵船。肖鋒說:“胡璉來了,也不過再打一次上蔡戰役。”1948年6月,肖鋒任八十三師師長,受命阻擊胡璉的整編十一師。肖鋒率部隊一晝夜強行軍一百八十里,搶先趕到上蔡,與胡璉血戰,使其在堅城下不能前進半步。但肖鋒又對參謀人員說:“最壞的情況是我們上島胡璉也上島。那樣的話,我們準備得付出犧牲四千人的代價。”

10月21日

再次推遲攻金時間。寶貴的戰機一次次在推遲中悄然逝去。越推遲對我越不利。但葉飛並未認識到這一點。有人提出金門可能不好打,葉飛說:“你太多慮了。廈門是敵人有永久性設防工事的要塞,守軍又是號稱‘小白崇禧’的湯恩伯集團,兵力充足,有海空軍支援,已被我軍攻克。而金門彈丸之地,又沒什麽堅固工事,守軍名義是一個兵團,實際上不過兩萬殘兵敗將。說實話,要不是蔣介石嚴令固守,李良榮早在我軍攻克廈門之際就棄島逃跑了。我用一個主力軍加二十九軍的兩個主力團攻金,已富富有余。我還是那句話:此役必勝!”

10月22日

胡璉兵團在金門海面枕戈待旦。胡璉感到兵器不足,遂打電報給陳誠,要求將以前屬於十二兵團的武器重新撥發給他,陳誠答:“你所謂的原屬貴部的武器,其上是否刻有胡璉的名字?”

10月24日中午

二十八軍召開作戰會議。肖鋒以降,普遍對金門作戰沒有把握。八十二師師長鐘賢文說:“這是我們解放大陸沿海的最後一仗,可不能打壞了。”邢永生說:“胡璉來了,敵人增兵了,還打不打?”八十五師師長兼政委朱雲謙說:“是不是建議兵團推遲戰鬥?”三十三歲的肖鋒不免遲疑。他從未打過敗仗,人又比較好面子,從不給上級提意見。四十年後肖鋒說:在作戰問題上,向上級提意見不宜再三再四。你總提意見,和上級想不到一塊去,這上下級關系怎麽處?當時二十八軍在兵團兄弟部隊中還有點驕傲的名聲。肖鋒不願意擔這個名聲。肖鋒承認:“這是私心雜念作怪。”

10月24日下午

有確切情報:胡璉兵團準備增援金門。肖鋒給兵團政治部主任劉培善打了最後一個電話。劉培善說:“敵人一貫會吹牛撒謊。就算胡璉兵團登上金門,什麽工事也沒有修築,情況沒有大的變化。兵團已經研究過了,我們要搶在胡璉兵團之前占領金門。今晚攻擊決心不變!”肖鋒把心一橫,說:“這個仗肯定不好打啦,我要求隨第一梯隊過海指揮作戰,同胡璉兵團拼個你死我活。”劉培善說:“老肖你不要過海。掌握好預備隊。”除了胡璉兵團因素,潮汐也是重要原因。今天正好午夜滿潮,趁潮滿登陸最有利。如再改期,受潮汐周期和天氣風向變化影響,不知又要耽擱多少時間。金門戰役就這樣無可挽回地發動了。

10月24日十九時

高魁元向胡璉報告:今天一天,大小嶝島及廈門一帶的所有共軍船只全部停止了活動。入夜後,大陸沿海一帶一點燈火都沒有,大反常態。高魁元判定:解放軍可能於24日夜間或25日淩晨發動攻擊金門的軍事行動。金門全島緊張備戰。

10月24日二十時

今夜奇寒。古寧頭村史載:這一夜冷得反常。村民們不得不穿起棉衣。在大陸蓮河、大嶝、澳頭、運河等處港灣,我軍三百條戰船靜靜待發。九千余名英勇官兵肅穆地佇立在寒風裏。刀出鞘,箭上弦。肖鋒一聲令下,大軍出動。千帆直指金門。海風凜冽。波濤如山。我軍兵分三路,象三把利刃,直插敵巢。助功團二五三團船少人多,有一個連隊實在裝不下,團長徐博說:“硬塞!”一人道:“算了吧,留點人也好嘛。”口氣似有不祥之感。這個連留了下來,想不到他們竟成為後來重建該團的種子。徐博,原名徐澤民,上海人,最愛說的話是:“阿拉革命來的。”進攻金門前,本欲結婚,女友已來部隊,他笑著拒絕:“且慢結婚,說不定充軍金門!”不料一語成讖。

10月25日零時

金門島一點紅守軍敵二O 一師排長卞立中,查哨時誤觸地雷,轟然一聲巨響,將守軍驚醒,驚慌中以為解放軍來犯,匆匆進入陣地。就在這時,借著微弱的月光,發現海面上有一大片黑壓壓的船隊,以泰山壓頂之勢而來,遂按事先約定計劃,連開三槍。邢永生用電臺向指揮所報告:“離敵五里,立即開炮!”我軍炮群驟然開火。火光映紅夜空。慘烈的金門大戰就此拉開序幕。

10月25日零時二十分

我主攻團在一點紅搶灘登陸。這一日是金門全年潮水最高的日子,蔣軍在海灘的第一道防線,包括碉堡、鐵絲網,幾乎被水淹了一半。士兵都站在碉堡裏面的水中。我軍船隊順風乘潮,惡虎般地猛撲海灘,收勢不住,有許多船只沖過了碉堡,船頭插入沙灘。防守碉堡的蔣軍不得不反過身來向後面射擊。由於風浪太大,我官兵暈船者眾。加之漁船腥味重,官兵聞不慣,嘔吐,體力大減。邢永生指揮戰士們紛紛跳海,以自制的三角架等泅渡工具,向敵陣突破。一時間,槍炮聲、喊殺聲、搏鬥聲、慘叫聲,加上我軍指揮登陸的銅鑼聲,奏起一曲恐怖的死亡音樂。蔣軍十九軍軍長劉雲瀚在回憶錄中寫道:“(解放軍)在黑暗中攜帶浮器,離船跳入水中,遊向岸邊,又被波浪沖回。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仍能人自為戰,紛紛向岸上突擊前進,其冒死直沖的精神,實令人驚訝!”

10月25日二時

另外兩個助功團的船未按預定航線前進,大部份被大風吹到古寧頭一帶。劉天祥、徐博指揮部隊迅速登陸。敵人火力猛烈。劉天祥命令:“掩護船工!”許多戰士用身體為船工擋子彈,犧牲甚重。徐博大喊:“人人有船,船船突擊,多點登陸,邊打邊靠攏。一點突破,兩面撕開,三面開花!”全軍前赴後繼,不顧死傷枕藉。有船工見船向灘頭沖得太猛,急得大叫:“太近了!太近了!”無人睬。結果幾乎所有的船只都擱淺。大部份船工棄船逃跑。押船的官兵忠於職守,在船上嚴陣以待。

10月25日三時

肖鋒的軍指揮所裏氣氛凝重如鐵。電台隊長姜從華呼叫主攻團,但主攻團始終叫不出來。另外兩個助功團倒是一叫就出來。劉天祥報告:“登陸成功。俘虜敵人一千余名,不好看管。”徐博報告:“正向金門城方向攻擊前進!”從揚聲器裏可聽到槍炮聲和我軍淒厲的沖鋒號聲。還截聽到敵人電臺的呼救:“共軍攻勢兇猛,趕快增援!趕快增援!”又叫:“共軍和我們拼刺刀啦!頂不住呀。”肖鋒精神大振,以茶缸盛酒,連飲三缸,道:“同誌們奮勇前進!”

10月25日三時三十分

邢永生率主攻團在一點紅登陸後,突遭敵人坦克襲擊,隊形大亂。在營長找不到連長,連長找不到排長,排長找不到班長的情況下,人自為戰,冒死沖鋒。邢永生手中只掌握幾個班的兵力。一點紅海灘上聳立著一個兩米高的竹竿,竿上有一個大燈籠,上書“二四四團登陸點”。邢永生在燈籠下指揮作戰。幾輛坦克向這裏撲來。邢永生意識不好,想轉移,已來不及了。許多官兵被碾壓犧牲。邢永生喊:“趕快向西突圍,向二五一團靠攏!”也負重傷。被蔣軍抓獲。天亮後,主攻團被俘的官兵被押往湖尾鄉。邢永生對周圍同誌們說:“大家要照顧好重傷員。”說畢,“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流下痛苦的淚水。”後來他被叛徒指認為團長,敵人將他分開關押,臨行前,他對同誌們說:“國民黨爛透了,還要茍延殘喘,垂死掙紮。”這是他留給大家的最後一句話。

10月25日五時

二五一團和二五三團繼續擴大戰果。蔣軍二十二兵團戰鬥力不強,陣地一被突破,就跑。有的士兵邊跑邊丟武器,有的幹脆把帽沿向後腦勺一拉,跪下去高叫“不打啦,不打啦!”黑壓壓跪倒一大片。我軍向縱深猛插,但打著打著,聽對方的槍聲和炮聲,發覺面對的是有戰鬥經驗的部隊。敵人打的是“攔頭炮”,聲音脆,打得準,彈著點呈低伏的扇面形,殺傷力大。劉天祥用電台問指揮所:“是不是胡璉兵團上島了?”回答:“不知道!”

10月25日八時

胡璉兵團開始在急風驟浪中登陸。湯恩伯對胡璉翹起大拇指說:“佩服!年初尚屬殘兵敗將,不滿萬人之破軍,才數月便能強大而又猛勇,立成一支大軍。佩服,佩服!”胡璉問:“戰況如何?”湯恩伯不願胡璉來分一杯羹,撒謊說:“已近尾聲。”胡璉側耳傾聽激烈的槍炮聲,道:“戰事仍在激烈進行中,形勢相當嚴重。”二十二兵團聽說胡璉登島,歡聲雷動:“胡老頭到金門啦!”

10月25日九時

天亮之後,國民黨空軍唯一的中型轟炸機大隊第一大隊起飛,對我軍擱淺在海灘的船只輪番炸射。國民黨海軍司令黎玉璽親率太平艦趕來,用艦炮轟擊我登陸部隊的船只。我押船官兵見勢,紛紛跳船登陸,參加戰鬥。船隊燃燒起火。熊熊火焰有幾十米高,在大陸這一側看得清清楚楚。第二梯隊的指戰員急得跺腳流淚,但一條船也未返回。八十二師師長鐘賢文一聽到這消息,當即暈倒在指揮所裏。

10月25日十二時

高魁元指揮十八軍投入戰場。但他不敢把兵力用盡,擔心我軍在一點紅、古寧頭方向是佯攻,爾後再從金門東部登陸。他對胡璉說:“小心側背!”驅一部兵力始終密切監視金東。直到確認東部平靜,始將全部兵力投放。

10月25日十三時

《廈門日報》在顯著位置刊登我軍進攻金門的消息,大標題是“我軍登上金門島不日即可解放”。這是金門戰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諸大陸報端。

10月25日十四時

我軍兩個助攻團面對敵人的優勢兵力,血戰不退。在林厝、觀音亭山、安岐、埔頭一帶與蔣軍反復爭奪。我軍控制著整個古寧頭半島及其東海岸約兩平方公裏的地域。一無名高地先後易手七次。蔣軍死屍在陣前層層疊疊。血流成河。蔣軍團長李光前端著刺刀親自沖鋒,但他的士兵均伏地不前,只有他一個人沖了幾步,被擊斃。一位國民黨軍退役軍官告我:李光前其實是被從背後來的子彈打死的。胡璉與高魁元親臨前敵,冒著槍炮給官兵打氣。胡璉說:“忘了雙堆集的恥辱乎?”又拿出酒和燒雞親自餵負傷的士兵吃。蔣軍再次沖鋒。高地上守軍其實只剩下我軍一名教導員、一名指導員,其余均犧牲。兩人知道勝利無望,同時舉槍自殺。蔣軍舉著青天白日旗幟沖上無名高地,高聲歡呼。

10月25日十八時

我軍退守古寧頭。兵團從廈門、晉江等地火急籌得幾條船,大部份被國民黨空軍炸沉。軍指揮所裏,肖鋒問眾人:“部隊是增援還是不增援為好?”龍飛虎說:“我們已經犯了罪,不能再添油似地增援。敵人兵力那麽多,增援一兩個營能有什麽用?”肖鋒打電話向葉飛請示,葉飛以不容殺伐的口氣道:“只要有一線希望,就要派兵增援,同胡璉兵團打到底!”遂決定派二四六團團長孫雲秀率四個連增援金門。增援的官兵均知一去必不返,但個個義氣凜然。他們把背包都留下,並寫上自己家鄉親人的地址。身上的鋼筆呀筆記本呀錢包呀統統掏出來,盡可能地多帶手榴彈。大家默默握手,相約:“最後一顆留給自己!”八十五師師長兼政委朱雲謙得知仍然不派師領導上島,甚不滿,說:“他們不去我們去!”準備親自過海,但因無船,未果。

10月26日淩晨

孫雲秀增援部隊突破敵海軍封鎖錢,順利登上金門島古寧頭,與劉天祥、徐博會合。孫雲秀的到來,給了苦戰一天一夜的我軍官兵以極大鼓舞。孫雲秀立即率部向敵發起攻擊。戰鬥起初進行很順利,我軍又逼近金門縣城。但守金門的敵二十二兵團死戰不退。孫雲秀說:“青年軍怎麽變得能打仗了?”後我軍一被俘幹部在供詞中說:對二十二兵團如此頑強,“夢想不到”。二十二兵團師長鄭果說:“二十二兵團象一只小蜘蛛,在自己辛勤結成的八卦陣上,網住了一只比自身大十倍的螳螂。爾後十二兵團投入戰場,則變成了雄獅搏兔,勝敗已決。”天亮後,高魁元的十八軍鋪天蓋地而來,孫雲秀們寡不敵眾,邊打邊撤。

10月26日上午

竟日血戰。

10月26日十三時

我軍再次被逼回古寧頭村。胡璉到了激戰最烈的前線視察。我軍一幹部向他喊話:“胡璉,投降吧!國民黨就要完蛋啦!”胡璉笑著對眾人道:“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黃埔子弟,豈有朝秦暮楚者耶?”參謀問:哪支部隊進攻古寧頭。胡璉曰:“當然十八軍!”十八軍多由江西籍人士組成。胡璉常說:“正氣在江西。自文文山先生之後,江西文風至盛,正人君子,輩出不窮。”

10月26日十八時

我軍愈打愈少。情形危急。在古寧頭劉天祥的團指揮所裏,電臺一直與大陸指揮所保持聯系。揚聲器裏不停地傳來大陸指揮所的聲音:“堅持!堅持!”可就是不見一兵一船過海。將士們不僅兩天兩夜未進一粒糧食,連水也斷了。有的人用缸子接自己的尿喝。古寧頭村一片死寂。指揮所裏氣氛沈重,仿佛點一根火柴就可以爆炸。突然有人抽抽嗒嗒地哭起來,大家一看,發現是團長劉天祥。這個平日鋼鐵一般的漢子此時竟象個孩子般地流淚。他說:“我自己犧牲了不要緊,沒有完成黨中央、毛主席交給的光榮任務,太對不起首長對自己的培養和信任了。”這種情緒傳染開來,大家都哭了。

10月26日深夜

我軍第一梯隊殘余的官兵,站在古寧頭,朝大陸望去。大陸呈現一團黑黝黝的輪廓。那兒有他們親愛的首長,家鄉,親人。大家“心如刀絞”。這時,大陸海岸上升起一個紅燈和一個綠燈,雖然十分模糊,但“那麽親切,那麽溫暖”。官兵在寒風中默默流淚。忽然有人說了一句:“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

10月27日淩晨

肖鋒給我軍堅守古寧頭的部隊發來一封電報,全文如下:

“敬愛的邢永生同誌、孫雲秀同誌、劉天祥同誌、田誌春同誌、徐博同誌、陳利華同誌並轉全體指揮員、戰鬥員和船工:親愛的同誌們,自10月24日晚二十一時,為了解放祖國東南沿海島嶼,你們乘坐木船戰勝八九公裏的驚濤駭浪,在金門島西北岸十裏海灘實行堅決的突破,為殲滅蔣介石的殘余潰眾,付出了寶貴的鮮血,不少同誌犧牲了年輕的生命。我英勇善戰的人民子弟兵,在後無船只增援的情況下,血戰兩晝夜,給數量大大超過我軍的敵人以慘重的殺傷,搗毀了敵人很多軍事設施。由於領導錯誤判斷了敵情,我十個戰鬥建制營遭到失敗,寫下了極其壯烈的史篇。目前還活著的同誌們,正抱著有我無敵的決心,繼續戰鬥。為保存最後一份力量,希望前線指戰員機動靈活,從島上各個角落,利用敵人或群眾的竹木筏及船只,成批或單個越海撤回大陸歸建。我們在沿海各地將派出船只、兵力、火器接應和搶救你們。”

10月27日七時

孫雲秀自殺。

10月27日八時三十分

敵對我古寧頭陣地發起最後總攻。潮水一般的敵人從三個方向湧來。敵海軍軍艦則繞到古寧頭北面的海上,用重炮向地面炮火射擊不到的死角轟擊。飛機也出動。戰鬥極為殘酷。蔣軍每前進一步都得付出重大傷亡。每一間屋子都是蔣軍的墳墓。後查,金門戰役國民黨軍共負出了死亡四千人的代價。胡璉、湯恩伯、李良榮以及蔣軍日本顧問根本博觀戰。胡璉嘆曰:“大陸怎得不丟!”又轉口說:“此之謂十二兵團之肖子賢孫!”蔣軍攻擊一座寺廟,廟中有解放軍傷員六名及幾名戰鬥員。傷員強迫戰鬥員撤走。敵軍湧進來時,六名傷員同時自盡。在馬祖宮北海岸上,頑強抗擊到最後的我軍五十名官兵,彈盡後,威武不屈,集體撲向大海。敵人用機槍瘋狂掃射。海面一片殷紅。十時許,古寧頭陷落。劉天祥犧牲。徐博率部分殘余官兵遁入深山打遊擊。

10月27日10時

肖鋒象一頭狂怒的獅子,在指揮所裏來回走動。金門戰役是這位老紅軍戰士的第一千三百六十五次戰鬥,也是他最後一次戰鬥,最難忘的一次戰鬥。電臺已經沈寂了。電報隊長姜從華用顫抖的手在報務日記上記下了時間:10月27日×時×分與登陸部隊失去聯絡。並簽上名字。他說:“古寧頭在地圖上的代號為312。這個數字我永生不忘了。”兵團撤消戰鬥的命令到了,指揮員們低頭,抹淚,魚貫走出指揮所。肖鋒命令,我全部炮群對準金門島進行歷時一分鐘的猛烈炮擊。炮聲象春雷般震響。那隆隆的炮聲,是對犧牲的九千戰友的沈痛哀悼。

10月28日

肖鋒一直佇立海邊,雙眼含淚,凝眸金門。兩天兩夜過去了,他象尊塑像一動不動,不吃亦不喝。敵機飛來轟炸,警衛員大喊:“首長,敵機!快躲避!”他依舊不動。一顆炸彈在離他很近的地方爆炸。氣浪掀起他的頭發和衣服。四十年後肖鋒寫道:“如果這顆炸彈落到我身旁,讓我追隨那些犧牲在金門島上的戰友,我的心就不會永遠痛苦了。”他盼望著能看到一艘船,看到一個戰友回來,但他全部失望了。1955年授銜時,肖鋒僅被授予大校軍銜。1961年,由毛澤東特批晉升為少將。他再未帶過兵,離休前是北京軍區裝甲兵副司令員,副軍級,與他在金門作戰時職務一模一樣。1991年病逝於北京。葉飛自請處分,但毛澤東原諒了他。他的地位始終未受影響。高魁元後任臺灣國防部長,與他在黃埔軍校的同學林彪共同榮光。

10月29日

毛澤東親筆以中央軍委名義致電華東野戰軍和各野戰軍:“你們以三個團登陸金門島,與敵三個軍激戰兩晝夜,後援不繼,致全部壯烈犧牲,甚為痛惜。查此次損失,為解放戰爭以來之最大者。其主要原因,為輕敵與急躁所致。當你們前次部署攻擊廈門之同時,擬以一個師攻占金門,即為輕敵與急躁表現……”

作者是解放軍空軍副政委,空軍中將

劉亞洲                                          

2004年04月20日

中國報道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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